20220723-曾國平:拒絕取悅多數人的鄂蘭
曾國平:拒絕取悅多數人的鄂蘭
2022年7月23日
信報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的《艾克曼在耶路撒冷》(Eichmann in Jerusalem),是本幾乎開罪所有人的書。
艾克曼(Adolf Eichmann) 是納粹德國一名頗高級的官僚,二戰後輾轉逃亡到阿根廷,在1961年被特工綁架到以色列耶路撒冷受審。這場長達十四星期的審判,陣容鼎盛,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記者,有過百名上庭作供的證人,引用的文件檔案以千頁計。在德國出生、二戰後入藉美國的猶太裔學者鄂蘭,當年就以《紐約客》雜誌記者的身份,前往耶路撒冷作現場文字報導,兩年後要將文章結集改編成《艾克曼在耶路撒冷》出版。
平庸的人與滔天的惡
此書副題是「平庸之惡的一個報告」(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平庸之惡」這個著名的概念,從此不脛而走,既為鄂蘭帶來前所未有的名氣,亦令她成為眾矢之的,成為美國猶太團體和知識分子瘋狂攻擊的對象。部份水平較低的批評,純粹因為不學無術,無視書中內容,只看「平庸之惡」字面意思,解讀成普通平常的罪惡,在以訛傳訛的效果之下,鄂蘭就莫名其妙地被視為淡化納粹罪行,更有傳媒將她描述成納粹主義者。
此書之不幸(或幸運?),正是用了這個容易被有意無意曲解的副題,未能表達貫穿全書的要點。流行電影之中的奸角,大多是徹底的、完全的、由始至終的邪惡,擁有難得一見的天才,設計出天衣無縫的犯罪計劃。現實之中,這類從根本地邪惡的人甚為罕見,而做出窮凶極惡、滅絕人性之事的,往往是普通不過的平凡人,甚至是無能庸碌的笨蛋,在特定的時代和制度之下,盲目地聽從指令,不加思索地遵守規則,若無其事的作出最殘酷的決定。
這種「平庸之惡」的可怕之處,正是其門檻甚低,無需等待百年一遇的惡魔降臨人間,只要有足夠的人放棄思考、一心一意地「做好呢份工」,邪惡就可以像病菌一樣傳播開去,滲透生活每一個角落。根據鄂蘭的描寫,矢志在納粹官僚系統步步高升的艾克曼,正是這樣一個面目模糊的普通人,絕非電影中大奸大惡的典型角色:The longer one listened to him, the more obvious it became that his inability to speak wa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an inability to think, namely, to think from the standpoint of somebody else. 只懂陳腔濫調,只懂搬出官方宣傳口號,只懂羅列細節條文,完全不能表達一己想法(因為腦中空空如也,根本沒有想法),完全不能跳出工作崗位從別人角度思考。我們都遇過如此令人納悶窒息的螺絲釘,我們都曾經以這種麻木的態度待人處事,「平庸之惡」的含義,就是人人都有作惡的無限潛質。
普及與嚴肅的進退兩難
鄂蘭為《紐約客》寫文章以及後來結集成書,目標是一般讀者,但在其生動淺白的記述文字以外,亦滲進了大量深刻思考。《艾克曼在耶路撒冷》一書,可歸類作報告文學,亦可看成道德和法理哲學的應用示範,就如鄂蘭自己,既活躍於大眾媒介文化圈子,也在學院著書教學(但一直是獨來獨往打游擊,沒有在任何大學長期工作,亦沒有建立「學派」),試圖在普及和嚴肅之間,透過文字鼓勵世人多思考多反省。《艾克曼在耶路撒冷》的特別(或尷尬)之處,正是其普及嚴肅兩面不討好,當年招惹火力猛烈的攻擊(諷刺的,是這種鋪天蓋地集團式的口誅筆伐,正正是「平庸之惡」的行為示範),今天則留下「平庸之惡」這個不斷被挪用曲解的概念,普及的大多是錯誤的角度,少有人去留意書中相當nuanced的嚴肅內容:鄂蘭既認為艾克曼應被判死刑,亦對以色列的審訊過程和法理根據有所保留;鄂蘭既認同猶太人被屠殺是人神共憤的悲劇,亦對猶太居民委員會(Judenräte)助納粹德國為虐的行徑感到羞恥;鄂蘭既認為德國有不少人沒有為戰爭罪行負上責任,亦受不住德國戰後新一代誇張矯情的懺悔表現。
當年鄂蘭若果跟隨主流意見,「盲撐」以色列民族色彩濃厚的處理手法,繪聲繪影的將艾克曼描述成僅次於希特拉的惡魔,毫不含糊的同情歌頌所有在庭上作供的受害者,同時對猶太居民委員會配合納粹德國的事跡避而不談,鄂蘭相信不會失去那麼多朋友,也不會有一眾猶太團體憤而與其割蓆。不過,鄂蘭就是喜歡跟主流意見作對,就是不分立場地指出不妥當的地方,就是要提出一些令人不安的問題。正因為鄂蘭特立獨行,有意無意地幾乎開罪所有人,《艾克曼在耶路撒冷》在六十年後還在被誤解,也還在被爭論。
曾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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