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2-曾國平：從遊戲到人生的意義

曾國平：從遊戲到人生的意義

2022年1月22日

信報

近來開始玩的一隻桌遊（board game），對初學者來說頗為複雜，單是將不同卡片、指示物整理分類，就花了大半個小時，幾經辛苦才可以開始遊戲。遊戲目標，是千方百計用最有效率的方法將敵人消滅，靠的是七分推理加上三分運氣。傷了一整晚腦筋，終於過了一關，獎勵是經驗值和其他工具，各種能力為之增加，但當等級升得愈高，敵人又會相應變強。在遊戲世界，道高一尺，魔也高一尺，遊戲不會愈來愈易玩。

看著桌上大大小小的設置，想到一個有點抽離的問題：花那麼多時間，玩得這樣辛苦，為什麼？

遊戲零難度的虛無

最簡單的答案，就是為了快樂、過癮，但想想又不太對。遊戲成功過關，固然會感覺暢快，但世上有太多其他的娛樂方式，只要「躺平」就能獲得享受，就如煲劇，就如大吃大喝，就如到海灘曬太陽，不用花那麼多腦力，也不用因運氣不好過不了關而失望，只要被動接收快感就可以了。遊戲的意義，似乎不只娛樂。

經典電腦遊戲《世紀帝國》，每集都有一堆作弊碼，為你的軍隊增添跨時代的陣容，又太空戰士，又激光戰車，不用幾分鐘就可以打敗科技還在中世紀水平的對手。只是作弊碼一出，遊戲變得太過容易，很快就會失去玩下去的興致。最難忘的遊戲經驗，往往是沒有使用作弊碼，憑實力和運氣爭取得到的勝利。你隨時可以用鍵盤輸入作弊碼，就如我玩桌遊時隨時可以改變規則，抽到自己滿意的牌為止，但我們就是不想這樣做，堅持要遵守規則。同樣道理，不少電子遊戲中都有一些無敵狀態，就如《孖寶兄弟》中遇上星星，就可以橫掃千軍，但這些狀態一般只維持很短時間。玩家若果可以隨時隨地變成無敵，那遊戲就忽然變得沒意思了。無敵是最寂寞，而寂寞是來自沒有難關沒有挑戰帶來的虛無。

也許，在娛樂以外，遊戲的意義就在克服困難、追尋目標，而其過程往往比結果更重要。

同樣道理，「容易模式」的人生，吃喝玩樂，無所追求，所謂的「嘆世界」，偶一為之固然暢快無比，但長期如此，總會覺得納悶枯燥。人生的意義，或者就在進入自己可以應付的難度，務求達到一些不是唾手可得的目標，為之艱苦經營，為之費煞思量，為之廢寢忘餐。這些目標，往往不是物質享受，也不必是事業頂峰，對多數人來說只是愛：愛家人，愛朋友，以及在危急存亡之時愛身邊的戰友，努力不懈就是希望他們好，為身邊人帶來幸福就是人生這場遊戲的目標。

你可以再問：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我們選擇追求的，就是答案，每人都有不同。人生的意義是自我創造出來的，就如遊戲的意義是設計者賦予的一樣。

最困難環境下的個人選擇

讀Viktor Frankl的Man’s Search For Meaning，我首先想到的是遊戲的意義。這本只有百多頁的書很有名，半世紀以來賣了一千多萬本，直至今天，仍常出現於必讀好書、名人推薦之類的名單中（例如「右翼偶像」Jordan Peterson就受此書影響甚深）。網上不少讀者評語，更指此書有令人重燃生存意志的威力，勝過一整個書櫃的勵志self-help讀物。

作者Frankl是來自奧地利的猶太裔心理學者，生於錯誤的時代和地方，在二戰時被送往集中營，更一度被關在惡名遠播的Auschwitz，經歷了非我們可以想像的「終極困難模式」。父母、妻子在其他集中營，後來都在毒氣室死掉，Frankl靠著運氣及其專業生存下來，將其感受見聞紀錄成書，意外地在戰後成了暢銷書。更意外的是在Frankl死去多年後的今天，此書仍然有人討論。

英文書名或中文翻譯《活出意義來》，我認為都不夠傳真。有台灣譯本參考德文原著書名，翻譯成《向生命說Yes!》，有點肉麻太心靈雞湯，也遺漏了一個重要字眼。德文原著書名，可譯為Nevertheless Saying 'Yes' to Life或Saying ‘Yes’ to Life Anyway，無論如何也要向生命說Yes，才能帶出書中頑強地面對無奈的精神。

無端被拋進最惡劣的處境，身邊每一天都充滿痛苦和死亡，肉體和精神承受著無比的痛苦，人性尊嚴被踐踏到極點，不知道地獄何時完結，不知道能捱到那一天，也不知道下一輛車會否把自己送去毒氣室。根據Frankl的經驗和觀察，在如此情況下也能找到人生的意義，靠的就是對將來的一些期盼，可以是未完成的工作，可以是想再次見面的人。只要生存下來，就有望達到目標，就如Frankl在書中多次引用尼采的名句He who has a Why to live can bear almost any How， 雖然不一定成功，但至少有捱下去的意志，總好過陷入絕望，連存活的興趣也消失殆盡。 

人生這場遊戲，難度未必由我們主宰，但遊戲目標和玩法卻是個人選擇。

曾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