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11-同場加映：「昨日」的香港去了哪兒？

同場加映：「昨日」的香港去了哪兒？

2022/9/11

【明報專訊】近來跟朋友們談得太多《明日戰記》，但談來談去都不外乎是 CG 特技靚不靚，劇本對一部科幻片來說重不重要（寫得差倒沒異議），古天樂投資了超過四億多，又到底用得值不值。當然，電影有它超越文本的意義，盛載了投資者及部分觀眾對明日香港／香港電影市場的憧憬，在中國大陸遇上國產勁敵《獨行月球》，票房慘輸一截，卻贏了許多香港人的同仇敵愾。有趣的是，到《明日戰記》在香港「主場」公映時，卻遇上來自韓國的「過江龍」科幻大片《祖宗膠戰外星人》（Alienoid），片商甚至以「噚日戰記」作為噱頭，擺明要爭一日長短。

在《明日戰記》裏，香港已不復存在，未來世界只剩下一個用繁體字、說廣東話的B16 區。至於那個已消失了的香港，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來就在「噚日戰記」。

這邊廂，《明日戰記》不惜工本，冀望為香港電影建立一座新里程碑，走向明日。但無獨有偶，被視為「噚日戰記」的《祖宗膠戰外星人》，卻在錯亂時空的古今穿越之中，讓觀眾跟昔日的香港電影轉世重逢。這部看似章法大亂、風馬牛不相及都可以炒埋一碟的瘋狂作品，結合了科幻、神怪、武俠、超能力、外星人、生化人、喵星人，像榨汁機一樣將多重世界觀混合起來，起初拆開了古代和現代兩個平行時空，一邊是道士下山，闖蕩江湖，另一邊卻是機械特警對抗宇宙入侵者，後來劇情一扭，觀眾才知道原來是個兩面一體的莫比烏斯環，時間線回溯，角色關係更是錯綜複雜。不過，劇情翻轉、豐富的人物細節與驚艷的電腦特技，雖然整體出色，卻不是《祖宗膠戰外星人》最讓人印象深刻之處，而是細心一看，導演崔東勳不但從《異型》、《未來戰士》以至近年大熱的超級英雄片取經，戲中那些飛車追逐、槍戰、爆破場面，從古裝武打過招，到女主角舉起手槍的標準「甫士」，全部有跡可尋，都是來自「昨日」的香港電影。

周星馳歷年作品韓式雜錦鍋

韓國電影工業於八十年代冒起時，香港早就是發跡多年，賣埠收入豐厚的東方荷李活，因此，不少韓國電影人都是看着港產片的「奶水」長大，一直從香港取經。導演崔東勳就在訪問中承認，而且覺得很理所當然，香港觀眾沒會錯意，他不但迷戀港產片，而且確實十分仰慕周星馳——據聞導演的夢想就是邀請周星馳本人於《祖宗膠戰外星人》客串一角。這部電影幾乎就是周星馳歷年作品的韓式雜錦鍋，從現代世界打開時空隧道，穿越回去上一個年代，明顯是跟《賭聖》偷橋，再看前世的古代道士大鬥法，烏龍百出的「三角山」二仙，估計是以《功夫》裏自稱神雕俠侶的包租公和包租婆為藍本，至於扇中劍、放大鏡、鎮妖鼎，還有致敬《唐伯虎點秋香》裏那個「含笑半步釘」的定身符周身法寶，表面上穿越到六百年前的古代，實則嫁接到廿多年前周星馳主演的《大話西遊》裏。

而且，致敬周星馳作品，本身也是對香港電影的一種另類重構。因為周星馳的電影本就很喜歡惡搞經典港產片，譬如《功夫》是打正旗號致敬李小龍和粵語殘片，《賭聖》最初就是一部山寨版的《賭神》，而《大話西遊》的深情對白，眾所周知都是刻意模仿王家衛。從一開始，周星馳的那些無厘頭電影，就是將許多香港電影揑成屬於自己的風格，而崔東勳這位韓國「星迷」又在《祖宗膠戰外星人》裏將這些拼湊過的元素重組再砌，撈亂骨頭，二創之上再二創。就在香港觀眾覺得似曾相識之際，男主角突然無厘頭大叫一聲「波耶波羅密」，結果引得全場爆笑，畢竟大家都記得是《大話西遊》裏至尊寶打開月光寶盒的經典場面。

說起《大話西遊》，於九十年代上映時不算很成功，後來卻在中國大陸備受追捧，甚至成為中國電影市場眼中的港產片標誌。因此，隨着合拍片冒起，以「西遊」為名的同系喜劇是開戲首選，拍之不完，周星馳本人拍過上下集兩部《西遊》，然後劉鎮偉又再拍一堆《越光寶盒》、《大話天仙》、《大話西遊終結篇》，還有許多香港導演及演員濫拍濫演的炒冷飯，都貨不對板，嚴重走樣，拍到不再是同一回事。我自己看這些作品從未笑過，只覺得拿自己的招牌去找內地合夥人，販賣經典情懷，沒尊嚴和質素可言，有時都幾羞家。而《祖宗膠戰外星人》那種好笑和驚喜，在於一方面自家原創，另一方面喚起了無數誠摯的香港電影回憶片段，而且不是那種門面、形象上模仿「昨日」港產片，是它早就作為創作養分被另一個地方的創意產業消化，再以相似但別開生面的姿態重現人間。輾轉廿年，下落不明的至尊寶和紫霞原來轉生去了韓國（飾演他們的演員就算是投胎去了內地市場）。

與《祖宗膠戰外星人》相似的例子，還有前幾年由韓國年輕導演李炳憲執導的《炸雞特攻隊》。《炸雞特攻隊》的故事講述警隊之中有一隊專門闖禍的緝毒小組，為了臥底搜查販毒集團，組頭乾脆買起目標人物附近一間生意慘淡的炸雞店。結果，臥底行動沒任何進展，假裝重新開張的炸雞店卻客似雲來，做到風生水起，甚至令緝毒組的成員想全體「劈炮」賣炸雞。呼之欲出，其實就是將茄蛋飯變成炸雞，復刻了周星馳在《喜劇之王》裏飾演的外賣仔臥底。

電影處處流露了導演及製作團隊的港片情意結，譬如緝毒小組之中，還有個表情滑稽，一直被同伴嘲笑樣衰兼大鼻的戇男，最喜歡玩雜耍，但衝動甩轆到處撞板，明顯是模仿了成龍早期的功夫小子以及《警察故事》系列的熱血警察形象。最後還要特別鳴謝《英雄本色》，插播一首張國榮的〈當年情〉，自然也是韓國電影人所懷念的港產片「當年情」。到底周星馳和《英雄本色》在他們心目中有多經典，連今日的香港人都無從估計。

儘管《明日戰記》在內地電影市場的反應不如預期，但不需要自製一些香港電影被打壓和杯葛的盲撐激情，事實上，香港電影是一直受到仰慕仿效，還深深影響着其他國家的電影工業。至於被曾經吃港產片「奶水」的韓國電影後來居上，那是另一回事，但同時亦是一個殘酷的現實。是別人爭氣，把你無以為繼的電影風格發揚光大，而且，觀照過去一整個世代，不爭氣的正是許多本地電影人習慣拿着舊有的港產片北上發展，用自家已有的本錢，冒最低的風險，想做最少、賺最多。不出幾年，便將別人奉若經典的電影品牌全部拍爛。今日看來，香港電影是兜了個大圈，甚至行錯了路，惡果自食。

做慣的事已變質 成另一商品

個人認為《明日戰記》並不成功，但失敗的嘗試也不代表沒價值，或許，古天樂踏出的並不是科幻大片的第一步，而是重拾香港電影的基本步，做大家不敢冒險的投資，拍香港人覺得困難的電影。反過來說，也是因為舊的、做慣了的那些事情已變了質，成為了另外一種商品，不是以前的香港味道。那些味道，如今有一部分在韓國落地生根，但也成為別人的產業、別人的風格了。像《祖宗膠戰外星人》那些過火與癲狂的嘗試，確是來自香港的，但遺憾的是，也不再屬於香港了。

文˙紅眼

編輯•張智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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