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1-林益仁:菜市、漁港、小教堂:回到基隆老家,看見異鄉人交織的生態網

林益仁:菜市、漁港、小教堂:回到基隆老家,看見異鄉人交織的生態網

2021-10-11

沒有給予,就沒有生命多樣與文化多元的展現。基隆老家接納了眾多的異鄉客,透過彼此「給予」而成為一個家園。圖為日治時期的漁會正濱大樓。 圖片來源:Wikipedia

經過了30多年,與其說我是「回」到這個叫作「老家」的空間,倒不如說我踏上一段連結過去的記憶與歷史的旅程。這一團模糊紛雜的記憶,不純然是已經在我的意識中存在的過去,有些是我後來發掘才獲知的。理解這些過去,需要整合新與舊的認識,它其實是我們身為人整體存在的一部分,不管以前是否曾意識到。就像是我在倫敦大學地理系的教授大衛.羅文塔(David Lowenthal)寫的書《過去即異鄉》所指出的,我們不斷地渴求、探知,進而改造過去,過去不是那麼自然而然消逝的時光,它就像是一個人進入了自己陌生的家園。

「回」到老家,不僅讓我有機會更深刻地認識我與家族以及基隆這個地方在個人生命中的連結網絡,更讓我重新深思一個基本的問題:「何謂家園?」這是一個生態學家無法迴避的議題,因為生態學(Ecology)的希臘字根Eco原意即為家的意思。以下,我想分享一些回到老家的感想。

正濱漁會旁,菜販互惠建屋的故事

基隆正濱漁會是一座文化部指定但已年久失修的歷史古蹟。絕少人知道面對古蹟的右側,原來曾經有座日本人興建的市場。終戰後,我的祖父母從汐止輾轉遷到這個人稱「水產」的地方討生活。就從賣菜開始,在這個市場裡他們與我的大伯分別分配到兩個菜攤格子的位置,於是一家老小就依賴著菜攤生活,不只是賣菜,就連生活起居,都在這個小小菜攤位置搭建起來的違章建築一併解決。

後來,祖父母辛苦賺了點錢,就在市場旁買了一塊十幾坪大的地,蓋了一棟三層樓的房子。一家人還是繼續在市場賣菜。堂姊告訴我,在當時三層樓相當罕見,附近的房子多數是平房,這棟三層樓也是目前基隆老家的前身。

可惜的是,後來老家前面的中正三路要拓寬,這棟三層樓房子連同旁邊的菜市場都面臨拆遷的命運。因為涉及的範圍大,拆了之後這些原來的菜販將無處棲身。基隆市政府與港務局於是出面協調,預計將拆遷後的市場地根據每個菜攤的土地面積出售給菜販認購,方便作為日後建屋之用,同時解決違章的問題。

但是,每個菜攤的面積實在太小,就算買了也蓋不成房子。老爸說,當時因為只有我們家有兩個菜格子的面積,加上還有另外買下來的十幾坪地,祖父母就慷慨地將部分菜格子土地面積捐出去給其他菜攤平均分配,讓他們也可以在日後有足夠地坪蓋房子,雖然都會是很小的房子,但至少有棲身之處。而我們家剩餘的面積加上原先購買拆掉的三層樓屋,再重新蓋成目前這棟四層樓的老家。

老家的檜木隔間都是原先的房子拆掉後重複使用的材料。因為我們先蓋,隔壁人家後蓋,我們家還共用了一面牆壁給隔壁,省下他們多蓋一道牆的費用與面積。這個過程形塑了目前正濱漁會旁這排透天厝的狹窄格局。不是「豪宅」,而是菜市場改建歷史過程所造成的「好窄」格局。

房子建成後,四叔一家跟祖母繼續經營雜貨生意,供應漁船上的柴米油鹽各樣所需,有個店名叫作「義隆行」。祖母為人慷慨,她手上有一本帳本:大副們採買多半都是賒帳,很少人直接付錢,但有些人領到薪資就拿去賭博隨便花,等到年底無力償還便索性跑路,祖母也只能一筆勾銷,不過這倒為她贏得了慷慨的美名。但她自己則是非常節省,細心經營雜貨店。

老爸要我記住這些往事,提醒自己這個屋子整修後的用途將以此「施」(give)的精神作為基礎,因為我們已經從這個屋子「得」(take)到太多的福氣了。我想也對,這個「一施一得」的互惠與分享原則應該也相當符合生態系統中食物網的運作邏輯吧。試想,如果一個社會的運作邏輯就只是要「得」,但沒有人願意「施」,豈有可能永續呢?其實反之亦然,只是更少見而已。在水產這個地方,多數人跟我們家一樣都是異鄉客,終戰後從大江南北流浪到這個地方討生活,除了掙口飯吃之外,其實還存在著互相疼惜支持的力量。

圖為「問津」藝術特展,許馨文、陳瑞錦《島嶼流殤》作品。圖片來源:臉書

「問津」特展,成為想像過去的絕佳跳板

2018年,基隆正濱漁會利用尚未整修的空間,推出一個稱為「問津」的藝術特展,正好成為我走讀的絕佳場所。生態學講「家園」的網絡關係,正濱一直便是南來北往異鄉人的家園。只是時過境遷,我們對於這個家已經產生迷惘。

有趣的是,這個特展是從有點陰森的鬼故事開始。展場以破舊的漁網到處纏繞布置,形成一種詭異的氣氛。藝術家用現代的科技與傳統的觀落陰,在這個場域找尋那些老鬼魂,那些原住民、西班牙、荷蘭、法國、日本、韓國、中國等遊蕩不去,被海港記憶羈絆的古老靈魂。展場呈現了過去殖民需要的海港地理,以及繁華的漁市和熙攘的人群。而我們彷彿也得以想像,莫怪這些靈魂不願離開。因為,日久他鄉變故鄉。

就在漁會展場附近,我看到人數不多的老邁本地漁工,加上從東南亞與大陸來的移工,繼續拖曳著沉重的漁網,生活還是必須繼續。這個網,透露了太多時空與人際的訊息。生態社區,不是烏托邦的夢想,而是在艱苦奮鬥的生存過程中,透露一絲盼望的堅持。

在正濱這個地方,有數不完的精彩故事值得深思與反省。我回想起電影《大河戀》的主角,芝加哥大學的文學教授諾曼.麥克林(Norman Maclean)在片尾講的一段話。他說:「我被大河迷惑了!」(I am haunted by the river)「Haunted」這個詞本來就是「鬧鬼」的意思。在正濱漁會,漁網的藝術策展意象也是在「鬧鬼」,而我們則是在迷「網」。我希望,我們能夠緩緩地說出這個網背後所透露出的人與環境之間的生態意涵。

展場以破舊的漁網到處纏繞布置,形成一種詭異的氣氛。圖片來源:臉書

認識一個互相給予的家園

「又老又窮」,曾經是某次高雄選舉某市長候選人喊出的選舉口號,但憑良心講,如果要說「又老又窮」,在台灣還真的輪不到高雄。不信,叫這些人來基隆看看。

但「老」跟「窮」,是不一樣的概念。「老」不一定等於「窮」,這對一向喜新厭舊的台灣人而言,的確是困難理解的。但,這真的很難理解嗎?老,難道不能是一種智慧、經驗,或甚至是自然累積與循環的道理嗎?自從我回到基隆老家,跟社區裡不同的老人交談,我從這些老的人與物中學習到許多知識。他們並不窮,反而透顯出一種深層的美學內涵。

其實,我一開始對老家也沒有好感,那是因為我看不出它所承載的歲月與故事。然而,當包括我老爸在內的老人家開始跟我講故事之後,我才慢慢意識到這個小地方的小人物背後的大歷史與社會場景。接著,我才慢慢從這些故事脈絡中體會到人、物彼此之間的複雜關係以及情感連帶。這當中,有些值得追憶,有些則不堪回首。總之,它們共同構成了一段足以令人深思的過去。這些經驗,驚擾著我這個生態與地理學研究者的靈魂。

有一個週末,我的通識課程學生來到基隆老家進行我的生態社區營造課程。我邀了老爸來講基隆正濱教會的開拓歷史,是如何從一個半山腰的小教堂,一直延伸到整片山坡。講我老爸的生命歷史,是如何連結到教會的發展歷史,再連結到正濱漁會對面的山坡地開發。學生們在如此複雜的社會變遷中,試圖領略一個小地方的發展歷史,然後想想生態與社區的課題。老家,確實提供了上課與晚上住宿的便利,更重要的是,讓學生與我可以一起感同身受地進入那一段變化的歲月。

多年前,知名的生態哲學家羅斯頓(Holmes Rolston III)在我曾任教的靜宜大學給了聖方濟講座的開座演講。在那場演講中,他以靜宜大學的英文校名「Providence」為題,闡述了生態哲學的道理。他指出自然的冷酷當中,隱隱然有一種照顧(care)的道理存在,而這個照顧的道理來自「給予」(provide)。「Provide」這個字與「providence」同源,但後者顯然更有神學意涵,意味「上主護臨」,其實就是來自上天的照顧。太陽提供能量給地球,萬物得以滋養,並且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系統。「給予」,提供了一個思索生態人文的重要起點。

沒有給予,就沒有生命多樣與文化多元的展現。然而,給予誰呢?並非自己,如果給予自己,就是得。在生態的網絡裡,給予,是面對他者。回想起來,基隆老家是個充滿他者聚集的地方,歷史上幾乎多數人都是異鄉客,因緣際會來到一個陌生但充滿資源的地方。

這個地方接納了眾多的異鄉客,透過彼此「給予」而成為一個家園。基隆老家這個地方,如果把它看成是一個社會-生態體系,我相信也會展現出如羅斯頓所言,互惠與分享的「照顧」內涵,當然也會有競爭、獵捕的冷酷一面,這是自然界中食物網絡的基本道理。我們這些曾受到這個地方滋養的子弟,有一天回到這裡做一些事情,想一些東西,或許也是自然道理中冥冥的生態安排。而關於這一點,我將會繼續思索,並且繼續寫下去。

林益仁

好書推薦:

書名:異溫層迷航記【芭樂人類學2】

編者:趙恩潔、林浩立

出版: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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