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31-孔誥烽：特區政府反對「香港即是中國」，所為何事？

孔誥烽：特區政府反對「香港即是中國」，所為何事？

2020年8月31日星期一

美國宣布以後香港製造的產品不能在產地標籤顯示「香港製造」，而要改為「中國製造」。特區政府強烈抗議，令人摸不着頭腦。

特區政府、中國政府與中國的愛國青年，一直嚴肅批判「香港不是中國」（Hong Kong is not China）的口號，說這是港獨。前年，中國政府向聯合航空、達美航空、萬豪酒店集團、Zara等多家外國公司發炮，警告它們不可以繼續在網站將香港、台灣、澳門等地與中國並列，說這種做法等同鼓吹分裂中國，嚴重傷害中國人民感情。

「將香港與中國並列」是鼓吹分裂中國 中央早有定論

對於世界各國企業將港澳台與中國並列，當時中央電視台便發表了一篇題為「這些大牌，一邊賺中國人錢，一邊對中國做齷齪事！」的戰狼範文，將這等行為定性為中國主權和國家統一攸關的頭等大事，絕對不容馬虎。文章說：

「西藏、港澳台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以上企業的行為，說小了是常識性問題，說大了就是挑戰中國主權的問題。這一原則問題上一再出錯，就真讓人懷疑這些大牌的居心所在了。」

由此類推，國際市場如果充斥「香港製造」的產品，與「中國製造」、「日本製造」、「美國製造」等產品並列，很容易讓各國消費者產生香港是一個獨立國家的錯誤印象，真的不得了。所以「香港製造」的標籤，應該要盡早消除才是。

何况多年來，特區政府和中國政府一直將任何香港的美事，都歸功於中國。連當年港府自己動用香港外匯儲備擊退金融大鱷的歷史，也已經被說成是中國政府幫香港擊退大鱷。特區政府也不斷強調中國無論在機遇、科技、產品與生活品質，都勝過香港，呼籲年輕人到大灣區發展。

讓香港產品沾到中國製造的榮光 有何不好？

香港公營機構如港鐵，在採購各種產品如列車時，現在已經棄西方、日本產品而選擇中國製造。港珠澳大橋，港府也是選擇中國的承建商，使用中國的設備與建材興建。可見在港府眼中，中國製造已經是超英趕美，乃是品質與水平的保證。香港製造，從來沒有此一榮譽。

現在美國要香港產品標為中國製造，讓香港在國際市場沾到中國製造的國際聲譽，消除各地人民可能以為香港是一個國家的誤解，一石多鳥，對香港有利而無害，香港政府應該十分歡迎才對。但現在特區政府竟然勃然大怒，主事高官甚至怒轟美國是「指白為黑、與事實不符」，說美方「做法野蠻，無視事實」，「予以嚴厲譴責，並強烈反對」。特區政府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們是否認為香港貨是白，中國貨是黑，香港貨比中國貨優越，現在是將優越港貨與劣等中國貨混為一談，所以很不公平？

不過客觀點說，這也不能全怪特區官員。中國官方，自己將香港與中國並列，分開計算，其實也是很普遍。例如中國一直是全球排名前列的外資吸收國。但你只要看看中國官方的統計數據，便知道中國吸收的「外資」，無論是每年流量還是累積總量，超過一半都是來自香港。在中國官方統計上，港資是外資。

近年中國資本走出去，中國作為資本輸出國，一早已經躋身為全球十大，乃是十大國家中唯一一個發展中國家。在2015年，中國更成為全球第二大資本輸出國，僅次於美國，超過了日本、荷蘭與英國等。但如你詳細看看統計數據，又會發現，原來中國的對外直接投資，超過五成都是對香港的投資。所以這樣的統計，恐怕又讓人產生香港是外國的誤解。

還有人民幣國際化的一個重要指標，乃是人民幣在中國以外的交易量。現在這個交易量在世界排名第五，令人民幣成為僅次於美元、歐元、英鎊、日圓的第五大國際貨幣。但這些人民幣海外交易，約七成都在香港進行。如果將這些香港交易算成是國內交易不是海外交易，那麼人民幣的國際使用排名，便立刻下滑到泰銖之下，與波蘭貨幣茲羅提同級。

港府到世貿投訴美國 或引發香港世貿會員資格爭議

特區政府宣布香港在世界貿易組織有「單獨成員」身分，所以美國要香港製造貨品改為中國製造，是違反世貿規則，並說他們要到世貿告美國狀。但香港在世貿於中國加入後仍維持獨立會籍的法理基礎，乃是《中英聯合聲明》與香港自治的成功執行。

英治時代，香港便以獨立會員身分參加世界貿易組織的前身關貿總協定。在《中英聯合聲明》規定下成立的中英聯絡小組，其職責便包括在主權移交前審議「確保香港特別行政區繼續參加關稅及貿易總協定……所需採取的行動」。1986年，聯絡小組中英雙方達成協議，羅列了所有主權移交後香港將繼續獨立參與的國際條約與組織，當中便特別指出「香港應被視為關稅和貿易總協定的單獨締約方」。

1997年5月30日，彭定康政府向世貿總部傳達一份公函，作出香港在1997年7月1日後將有高度自治的保證，並引用《中英聯合聲明》附件一第6段（「香港特別行政區可參加關稅和貿易總協定」），確定香港特區將以獨立會員身分留在世貿。

不過2017年，中國外交部表示「現在香港已經回歸祖國懷抱20年，《中英聯合聲明》作為一個歷史文件，不再具有任何現實意義，對中國中央政府對香港特區的管理也不具備任何約束力」。

既然《中英聯合聲明》已經失效，那麼香港繼續維持世貿獨立會員身分的根據在哪裏？這個問題，恐怕難有清楚共識，言人人殊。香港在世貿一向低調，如一直沒有人特別留意香港，那麼香港靜靜地保留其獨立會員身分，本來應該不會無端引起很大爭議。

但如果香港政府真的跑去世貿告美國狀，美方會不會將香港獨立會員身分的問題翻出來，甚至向世貿施壓，要求世貿取消香港的獨立會籍？到時如北京堅持香港的獨立身分，那麼世貿便可能繼世界衛生組織之後，成為美中衝突的戰場。特區政府如果不想盲充戰狼，為美中衝突增添一條世貿新戰線，那麼他們在跑去日內瓦投訴美國之前，還是先想清楚比較好。

作者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韋森費特政治經濟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