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27-星期日文學‧張愛玲:閃亮的遺珍——My Hong Kong Wife
星期日文學‧張愛玲:閃亮的遺珍——My Hong Kong Wife
2020年9月27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張愛玲的遺產執行人宋以朗,終於在張愛玲百年冥誕出版張愛玲600封書信全集,圓了他10多年的心願,在序言中,他說是時候隱退……這令我想起張愛玲仍有一份從沒出版的滄海遺珠——My Hong Kong Wife(我的香港太太)英文短篇小說稿,故事是一個男女追逐錯摸繼而結合的喜鬧劇,50年後看,隨着香港的民情發展,中港關係愈來愈複雜,對此時此刻的香江,有特別深重的意義……
My Hong Kong Wife的序幕,是場充滿聲色和中西混戰的亂局——
戲台上,京劇花旦孫玉蘭的唱腔和伶利功架,吸引觀眾目光。人生如戲,台下的戲碼同樣精彩,城中的年老富男人,領着不同年齡的美艷妻妾,佔據前排最佳位置;另一邊廂,卻上演着一場混戰:一個莽撞的外國男人,一頭倒在舞女模樣的女子身上,各用自己的語言吵起來,旁邊的阿飛作勢起哄,追打洋人。混亂間,外國男人竄進後台,人聲紛雜各式嚇人臉譜掩映間,他遇上孫玉蘭,揭開一段中外情緣的序幕……
小說遺作手稿在港曝光
My Hong Kong Wife是張愛玲有份撰寫的英文小說遺作,從沒出版。這部19頁的遺珍,是張愛玲和美國駐港總領事館新聞處前處長理查德.麥卡錫(Richard.M. McCarthy)合作,寫於1952至1956年間——她第二度重臨香江時,那已是她告別母校香港大學10年後,但她沒有忘記這兒的人、事、物。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華洋雜處的殖民社會,大批中國內地難民來港,包括京劇藝人。男尊女卑、物力維艱的年代,張愛玲的香港太太故事,卻橫空而出,是個破格的喜鬧劇,有關一個京劇花旦和美國男人相戀結合,因文化差異鬧出連串笑話和衝突,最後大團圓結局。張愛玲在書信中提及這是一個電影劇本的雛形,女主角屬意著名影星李麗華,並按照她的原型來寫。
My Hong Kong Wife的打字手稿,第一次向公眾曝光,是在2010年9月中旬於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公共文化計劃」舉辦的「發現張愛玲」展覽上,我在同月舉行的浸會大學「張愛玲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本打算以這份遺稿作論文,(後改為張愛玲與港大作主題)發表前一天仍在會場努力,當時身旁一位美國來的張學學者,只瞄一眼便雙眼發光,好奇的問道:「是張愛玲的手稿嗎?」
張奶奶的氣息,只要嗅一下便感覺得來。主角孫玉蘭,奮鬥自強,尋找人生的據點,就像戰亂中張愛玲3次來到這個她念書、工作、奮鬥、結識摯友的香港開始。
中與西的結合
Sun Yu-Lan(孫玉蘭),五六十年代香港薄有名氣的京劇名旦,既傳統又前衛,從沒在張愛玲作品中出現過的女性類型。香港當時講究階級觀念,有財有勢的男人被成群妻妾簇擁,小混混只會鑽空子找發財機會,舞女出賣姿色,洋人以獵奇心態在東方社會生活。
在香港這獨特時空裏,既賢慧孝順,內心卻追求自由自主的孫玉蘭,確是一朵奇葩。她雖應酬商賈富人,但潔身自愛;她不顧一切和美國男人Peter結婚,訂婚地點選在當時香港最豪華的劇院——利舞臺。那是19世紀的歐洲建築設計,輔以中式的龍鳳壁雕裝飾,美輪美奐的中西特色,象徵兩人的結合。
但Peter的外國同事Johnny,思想守舊,不看好這段婚姻,Peter借《蘇絲黃的世界》式的愛情故事和《蝴蝶夫人》的悲劇,對朋友解釋說他的觀念已經不合時宜。
「After all, I'm not a sailor who wants to marry a dance-hall beauty. She's an intelligent and respectable girl.」(我不是個和舞女結婚的水手。孫玉蘭是個有智慧和值得尊重的女孩。)(頁3)
「People's attitude has changed since the days of Madame Butterfly. You're way behind the times if you still think east and west can never meet without ending in disaster.」(人們的看法已改變,這已不是《蝴蝶夫人》悲劇的年代,如果還認為外國人和中國人結婚沒好結果,這種思想已落伍。)(頁4)
張愛玲的英文小說My Hong Kong Wife,除了寫中西文化衝突和笑話,她也大膽調侃中國人的迂腐惡習。孫玉蘭便有個不務正業的哥哥,模樣似過度發育的阿飛(overgrown ah-fei),只愛賭錢和混舞女。母親重男輕女,家中生計由玉蘭承擔,卻沒預留嫁妝給女兒。母親的心願是擁有一副上好楠木製的棺木,得償心願後,荒誕行徑令人發笑,她的嗜好,是與棺木同眠。
「Mother was very pleased with the handsome coffin, had it installed in her room so it was never out of her sight, even took trial naps in it.」(母親很喜歡這漂亮的棺木,放在房中,朝夕相對,有時在裏面小睡。)(頁9)
孫玉蘭的家反映當時傳統中國家庭的生活,Peter住進她的家,終日被紛雜的聲音包圍,充斥着麻雀聲、嚼瓜子聲、傭人的木屐走路聲、收音機傳來的廣東音樂……充滿那年代的香港生活氣息。
Peter和玉蘭返美國居住,避開不斷索取金錢的哥哥。出發前哥哥帶來一隻雲南火腿,內藏幾隻瑞士手表(現在新聞中毒販用作藏毒的方法),給Peter帶到美國賣錢,貪婪本色盡現。
孫玉蘭母親是個蒙昧膚淺的女性,她看女婿Peter,是「foreign devil」(外國魔鬼),警告女兒說跟Peter去美國,只會被遺棄、賣掉,那是個「dangerous strange land」(危險的陌生地)。
盛怒的玉蘭,第一次捍衛自己的尊嚴,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Having married a chicken, follow the chicken; having married a dog, follow the dog.」(頁10)
香港太太在外國鬧笑話
Peter的家鄉在美國密蘇里州的大都會聖路易市,那是中西部交通樞紐。第一次到外國生活的香港太太,遇上不好相處的野蠻家姑。在服飾、語言、生活和社交禮儀上,處處鬧出笑話。
Peter母親不像孫母般,女兒嫁洋人便上門破口大罵。儘管Peter母親也不喜歡這個中國媳婦,但態度含蓄,故意在Peter房中放置他前女人的照片,在玉蘭面前稱讚這女孩可愛能幹。
她又借Peter的口,批評媳婦旗袍側的高叉。「Americans were not used to the sight of too much of the legs.」(美國人不愛看女士露出太多腿部。)(頁12)
然而,中國人也有服裝上的忌諱。Peter送玉蘭洋裝,她嫌領口太低,感到尷尬:「We Chinese notice chest, not notice leg.」(中國人介意胸部,不是腿部。) (頁14)
Peter提醒太太縫起旗袍的高叉,走路時小步點。但為了招待Peter上司到家中用膳,玉蘭買東西時提起長衫急步走,笨拙的絆倒在Peter上司身上,還因不懂操作電梯,把Open的「O」誤作數字「10」,弄出Peter上司被升降機門夾住的驚險一幕。最後,Peter升職無望。
玉蘭為盡媳婦本分取悅家姑,卻弄來大堆笑話。她對家居電器一竅不通,弄得家中水浸;又用叉子戳壞了垃圾處理器。她本想買件毛衣討好家姑,因害羞,把19元說作5.99元,後來這善意的謊言被識破,引起家姑誤會,罵她是個hypocrite(偽君子)。
語言是溝通的橋樑。Peter和玉蘭相戀時,為糾正她的英文,意識到自己喜歡上她。結婚後,反因語言問題,弄出連串不快事。玉蘭跟Peter出席社交場合,怯怯懦懦的不敢和別人用英語交談,深感委屈。
「I speak English wrong. People laugh so much. Their teeth fall off...They laugh inside belly.」(我說錯英語,人家笑掉了牙……他們捧腹大笑。)(頁15)
當Peter察覺太太有時自言自語說着普通話來,他請來一個中國女子和玉蘭聊天,豈料又鬧出笑話,玉蘭和該女子各自說着自己的中國方言,溝通不來。
尋找安穩的立足點
女人落葉歸根,以男人為依歸,但也填補不了內心的渴求。
有次,玉蘭見到那隻和Peter在香港一起買、「很古老,很漂亮」的花瓶,喚回她的鄉愁。晚上,玉蘭忍不住提起胡琴拉奏,淒怨的琴音令坐在法式窗戶(French window)前的Peter,意識到他的香港太太的孤寂。
他問她:「Are you homesick?」(想家嗎?)
玉蘭答不是,因為她已沒有家,這兒就是她的家。「No. Why? This is home. I have no other home.」(頁16)
最後玉蘭在機緣下教美籍的中國孩子說普通話、跳中國舞、演話劇,她成了中西文化的橋樑,重拾自信,英文也說得流利了,婆媳間也修和。
最後一幕,體現中西文化交融的大和諧——孫玉蘭好整以暇,帶同她的京劇戲服,和她的胡琴去外國人的婦女會主持講座。
幕起,玉蘭再踏台板,在親朋的注視和掌聲下登場,時光彷彿回到Peter在香港第一次去看孫玉蘭演出時……
「Then her husband, her mother-in-law, her little Chinese pupils seated themselves there like the privileged audience of the Peking opera——just as Peter had seen in Hongkong. As she walked in they started to clap and the audience took it up.」 (她的丈夫、家姑、年幼的中國學生,全都坐到台前,像看京劇的尊貴嘉賓,時光彷彿回到Peter在香港第一次看京劇的情景。然後,孫玉蘭踏出台板,觀眾以掌聲,迎接她的登場。)(頁18)
此刻,在異地,Peter的香港太太——孫玉蘭尋回自我,在彼邦找到自己的歸宿、人生的方向。
香港由殖民地過渡至回歸祖國,在歷史夾縫中不斷向前挺進,尋找安穩的立足點。張愛玲1939至1941年在港念書,返上海後寫出成名作,在文壇聲名鵲起,當中的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心經》、《琉璃瓦》、《封鎖》及散文《燼餘錄》等,她說是寫給上海人的香港傳奇。
半世紀過去,張愛玲的中英文遺作《小團圓》、《易經》、《 雷峰塔》,600封書信全集已陸續面世,現在這篇不知有沒有機會出版的My Hong Kong Wife《我的香港太太》,也許是冥冥中張愛玲留給香港人的傳奇。或者每個香港人,都是「香港太太」,在笑中有淚的歷史進程中,懷着同一個尋找歸宿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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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回家
「幾千里路,兩年,新的事,新的人。戰時香港所見所聞,唯其因為它對於我有切身的、劇烈的影響,當時我是無從說起的。」——張愛玲《燼餘錄》
這是印於「張愛玲的香港傳奇(1939-41)」展覽場刊的節錄,於2007年10月15日至11月4日在港大圖書館展出,展覽首次公開展示張愛玲大學時期的香港經驗,透視她的心路歷程。張愛玲於1939年入讀港大文學院,香港淪陷被迫輟學返回上海,但該兩年多的香港經驗,卻是她綻放一生光華的重要階段。
展品包括珍貴的《談色,戒》初稿、入讀港大學生紀錄、從沒發表之個人筆記等,以及不同版本的個人著作、相片、個人證件。但沒想到,這些「珍貴」、「從沒發表」、「首次曝光」的字眼,以後數年仍引用到香港大學「公共文化計劃」的張愛玲活動中。
13年前,香港大學「迎回」校友張愛玲,也和她的遺產執行人宋以朗(Roland Soong)結下不解緣,5年間,港大協助宋以朗處理張愛玲的文學遺產,把這些瑰寶推廣至普羅大眾。其間成立張愛玲獎學金,舉辦了兩個張愛玲展覽、5個新書發布及講座,包括轟動文壇、最神秘的小說《小團圓》新書發布會,還有港大出版社出版的《雷峰塔》、《易經》英文小說,之後坊間也有大大小小的張愛玲文學活動,由大型香港書展到樓上書店,大家都在談論張愛玲。
幫助張愛玲回家的人
有關發現張愛玲的過程,便要由發現宋以朗說起,當中一個關鍵人物,是時任港大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的總監陳婉瑩教授,是她的新聞觸覺和慧眼,從宋以朗的「東南西北」網站,發現張愛玲的《色,戒》手稿和史料,也因她的大力支持和推動,使張愛玲的文化項目,推展至華文世界去。
2007年秋,我由職業訓練局轉職港大,追隨陳婉瑩教授,負責新開展的「公共文化計劃」,一天,她把一疊剛從印表機吐出的紙張遞給我:「你看,網絡上有這麼好的材料,是張愛玲的《色,戒》手稿。」着我訪問宋以朗。
宋以朗高中負笈澳洲,再到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念書,然後在當地工作,至2003年回流香江,照顧中風的母親。本行是媒體研究,又是知名博客,他一直在虛擬空間略有名聲,因為要處理張愛玲遺產,他才走到前線來。
第一次訪問宋以朗,與其說是訪,不如說是看。他取出張愛玲的手稿、證件、筆記和書信……是那麼多,叫來訪的難以置信。
更難以置信的是宋以朗的態度,他讓你隨便翻隨便看,有的筆記爬滿潦草的字迹,宋以朗也答不上是什麼。畢竟是統計專家,他說話的調子,每個答案一定提供詳盡的原委,記者記錄後也許需要歸納消化。
在宋以朗家看張愛玲手稿,是最真實的時刻。
舉行《色,戒》電影首映禮翌日,報章上有條動人的題目:「與港大再續半生緣——張愛玲回家」,據說是傳媒前輩、名作家董橋的構思。
就這樣,「張愛玲回家」這富詩意的5字,一直印在我的腦海裏。那麼豐富的張學寶藏,開啟了張愛玲與港大的因緣。儘管香港大學不是她的第一志願,但在香港,五十年代卻遇上她的畢生摯友——宋淇和鄺文美夫婦,而摯友的後人——宋以朗,卻是使張愛玲傳奇得以延續,讓她「回家」,文學遺產得以落葉歸根。
文‧馬靄媛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電郵•literature@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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