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20-譚蕙芸:【什麼人訪問什麼人:死水翻不了波濤——專訪廖啟智】
譚蕙芸:【什麼人訪問什麼人:死水翻不了波濤——專訪廖啟智】
20131020
廖啟智記得TVB對他的恩情,一九七九年藝員訓練班畢業後, 不久就獲派電視劇《上海灘》重點角色,九十年代《歡樂滿東華》 不乏他的亡命表演,最經典要數「穿高跟鞋踩鋼線」和「 用喉嚨頂纓槍推郁小貨車」。九十年代中工作量更創紀錄, 有一陣子,平均天天在公仔箱曝光半小時,連年「爆騷」 讓他有條件養妻活兒。太太陳敏兒是訓練班青梅竹馬同學。 智叔有今日,不能不歸功於TVB。
性格上,智叔為人低調,甚少在娛樂版投訴抱怨,更多是默默耕耘。 大眾記得,早些年幼子文諾因血癌病逝, 兩夫婦靠宗教力量互相扶持,好爸爸形象深入民心。在觀眾心裏, 智叔就像他拍的外傭廣告一早已和我們「融入家中」。
然而,今次訪問,第一次接觸真人,才發現智叔內斂深沉, 有點dark。不笑的時候,他那淺灰色眼珠望着你,嘴巴半張, 像個洞悉世情的智者,又像個哀傷悲劇人物。導演爾冬陞說過, 智叔眼神「凶狠非常」,筆者見證,裏面像個深海,時而波平如鏡, 時而翻起暗湧。
筆者問一個問題,他思考良久,最長一次想了一分鐘(有聲帶為證) ,他不是迴避你,而是不願信口開河,在一分鐘裏,他瞇着眼, 頭傾側,吃力從深處挖出最精準用字。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答案, 缺少了「無綫」「政府」等主體語,但批評依然擲地有聲。 有時他會說寓言故事,聽得人模稜兩可, 但只要連同那豐富的形體演譯和千變萬化的眼神, 你會明白他說什麼。
在這個脈絡裏,你知道,當他要批評自己前僱主,嘉許一個新玩家, 智叔的話,句句肺腑。離開無綫多年,去年替王維基拍了一套劇, 在新工作模式下,讓他重拾了久違的拍劇樂趣。今天, 看到這個讓藝人有基本尊嚴,肯提升製作水平的老闆不獲發牌, 智叔極度失望:「這次不發牌,是我演藝生涯的一件大事。 我幾十年沒有享受過工作,現在有機會享受,忽然沒有了, 還不大件事?」他更形容,現在發兩個牌,沒大幅改變電視生態:「 一潭死水要加入活水才有生機,現在是在潭死水裏,加了兩滴水, 泛起了兩個漣漪」。
發牌被阻,有人激憤得今天要上街。智叔不肯透露他會否參加, 但哀莫大於心死:「一字咁淺(嘅發牌道理)都要上街, 我寧可唔要(個牌)。」更實際的做法,智叔說,大家「唔好睇」 某大台才是力量所在。
然而更令人心寒的,是一種集體絕望。王維基說香港公義已死, 智叔說得更深入:「香港沒有公義?從來都沒有,只是以前它( 當權者)會給你一個希望,𧨾你說有希望的,傻啦,有(希望)的, 現在是連希望也要幻滅你……」說到這裏, 智叔在筆者眼前耍了兩下魔法,尤如一個欺哄人的小丑, 然後忽然變臉,放空眼神,以poker face木訥地說:「現實就係,無!」在昏黃的初秋夜, 一陣無情風颳起,把樹葉紙張吹得亂作一團,筆者打了個冷震, 眼前恍惚看到扼殺香港創意工業的死神。
「壟斷」出現 客觀現象
廖啟智出名謙虛。筆者致電邀約訪問, 請他這位TVB老臣子又拍過王維基劇集的資深藝人, 評一評新牌事件。智叔最初說:「我看法未必夠全面」, 記者情急解釋,他才安慰:「我只是說自己經歷未必代表全面, 但也願意跟你談。」到了約會時間, 現於浸會大學教演戲的他下課後趕來,遲到五分鐘不忘道歉。 記者上前跟他握手,他有點生硬,你可以感到一種害羞和慢熱, 但骨子裏有一種誠懇。
入行三十多年,智叔是個「TVB傳奇」,自小在基層家庭長大, 因親戚在大東電報局工作,家裏得以用便宜價安裝「麗的映聲」, 在粵語長片裏看到童星馮寶寶,啟蒙他要做演員。中學畢業後, 兩次投考無綫藝員訓練班才入圍。智叔常說,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不「高大靚仔」,但多年來在電視及電影機會不絕, 兩次獲得金像獎最佳男配角。
智叔說,自己愛穩定,而無綫「樹大好遮蔭」,收入又不錯, 一直沒動機外闖:「熟了制度,工作模式掌握到, 人的自省能力會減低,(大台)沒競爭,偶然隔籬(亞視)咬一啖, 我哋就醒一醒神,當隔籬台無嘢咬,我哋就繼續,叫對得住份人工。 」智叔承認,演員也不敢進取:「要求太多,跟整個氣氛不夾。」 智叔認為,不理無綫認不認,「壟斷」已經出現:「像賽跑一樣, 跑道上只得我一個跑,『沒人跟到我,我為何發力?』所以, 無論它是否承認壟斷,客觀現象是出現了。」
智叔在TVB服務二十五年,至二○○五年離開。他強調, 和舊公司關係不錯,亦感激對方給予的工作機會。然而, 外界一直報道他離巢主要為家庭(其幼子二○○三年患病), 但今日智叔透露,當初離開,和舊公司管理手法也有關。
智叔形容,最初TVB成立,藝人大都是簽同一種合約:固定薪金, 每月包十個「show」(一個show是半小時節目, 即每月曝光五小時)。至九十年代中,合約種類變多, 知名度低藝人出現不合理待遇: 如只簽一個show卻被合約綁死一年, 亦有藝人因出show不足,在下一期合約被追討:「 有人覺得這些條款匪夷所思,或不合乎合約精神,但亦有人說: 你可以不簽,但藝人有選擇嗎?」
智叔發現,公司氣氛有所改變:「以前覺得公司好溫暖, 大家一齊打拼,而家(公司)建立了,開始同你計數,『 不要跟我講感情』,甚至同事傾約,管理層說話和態度已經『 公事公辦』,甚至出現『尖銳挑釁性字眼』,這個變化, 令我向心力不強。」智叔形容,同事在負面情緒下工作, 促使他於二○○五年離開。
部頭拍劇 綁死兩年
離巢兩年,一位相熟監製邀請他回TVB拍劇,以「部頭」 形式接了一套劇,簽約前卻發現條文無理:一套只拍兩個月的劇, 竟要綁死兩年,期間不可於其他免費電視台工作。智叔說, 對方解釋「這是制度」「這是規定」,並不是針對他。 智叔憤憤不平,「唔係嘛?我拍兩個月咋,拍完不就是拍完了嗎?」 但也無奈接受,因為更悲哀是,爭取了自由身也沒用, 事關另一個免費台亞視近乎沒製作,但智叔依然有氣:「 我感受是不好的」。
智叔表面有點酷,卻掩蓋不住一個演員的高度敏感, 訪問裏多次提及「感受」。他分析,無綫沒實質競爭, 故此沒動機維持員工士氣,但叫他惋惜是, 一個以人為本的創意工業,竟悄悄流失了「人味」,說到這裏, 他聲線柔軟,但字字清晰:「最初入TVB一切都是新的, 可以說不成熟,但很人性。當它成熟到一個階段,變成脫離了人味, 它變成不需要顧及感受,但人往往需要一種感受。」
電視台沒「人性」可以去到幾盡?大台為了提升生產力,白天外景, 晚間廠景,同一班演員早上六時開工,凌晨三時收工, 每天只剩數小時回家冲涼睡眠,但人不是機器:「觀眾可以看到, 畫面裏的演員好唔夠瞓,狀態跟劇情應有的不一樣」。 藝人拍劇期間想有社交,想有正常生活,是一種「奢望」。
去年夏天,廖啟智參與王維基新公司的《警界線》製作, 飾演一個亦正亦邪的卧底。電視界老臣子如他, 像劉姥姥入了大觀園,首先是技術上的創新:全實景拍攝, 兩部攝影機同步運作:「這些條件是『革命性』的, 過往幾十年香港電視製作,沒人會想過用這些方法,是一種『奢望』 。」
更可貴是,資深演員如廖啟智,數十年來首次覺得,「 原來工作可以如此享受」。他形容,以前拍劇是在「 精神體力極度壓縮」,現在是「有空間給演員入戲」: 以前二十集拍兩個月,現在拍半年;以前每日工作十九小時, 現在縮減至十二小時,當然,老闆給演員的支票大張了, 花在製作的開支上升了:「除了頭幾年入行, 慢慢已沒有享受過拍劇,這一次才有番。」怪不得, 有人形容無綫叫「舊世界」,王維基開拓了「新世界」。
聽到這裏,筆者感到一陣悲涼,香港演員多年委曲求全,過着比「 碼頭工人」更剝削的生活,還有人拿着「自由市場」作藉口, 指藝人「自願」被剝削;亦有藝人把這種舊秩序「內化」, 揚言感謝大台霸權,才能練就一口流利普通話回應其他電視台訪問。
筆者大學主修心理學,記得一個經典實驗,科學家把狗放在大箱裏, 箱子一邊通電,只要狗躍過中間欄柵跳到另一邊, 就可以免卻被電刺痛,研究發現,狗會不斷跳躍,即使氣來氣喘, 心理依然健康。但若欄柵另一邊也是通電的,意味牠如何努力跳躍, 一樣會被懲罰。最恐怖是,有一天,欄柵另一邊不再通電, 狗也放棄再跳,只會伏在地上任電流刺痛。簡單說,這隻狗「 認命了」。科學家說,人亦一樣,長時間發現努力白費, 會產生一種後天養成的自我放棄心態(learned helplessness),現在政府的做法, 如同關掉了創意工業工作者等待多年後的最後一扇逃生門, 把業內最後一線生機也要滅絕。
人味流失 希望幻滅
智叔像個智者,一矢中的點出今次事件最令人擔心的事實:「 希望的幻滅」。他承接了王維基所說,香港沒有了公義, 卻更透徹地分析,公義或許從來也許沒有, 但至少當權者會願意假裝,欺哄我們「有的有的,這世界有希望的」 ,但今次決定,如同把香港人僅有的希望也要消滅:「現實就是, 無」。請智叔分析,事件對香港整體社會的啟示。他像老僧入定, 苦苦思索,良久才語帶相關地指,這次發牌決策,也反映一種「 無人味」的管治思維:「這次結果是,它不需要理會你的感受。」 筆者追問,「它」是當權者?智叔沒否認,只慎重地重複:「 它不會理會你感受囉。」
慎言的智叔,沒有落力稱許王維基,只是陳述客觀事實: 在王維基治下,創作團隊過着較有尊嚴的生活,製作水平提升, 藝人有空間可鑽研演技,觀眾多一個選擇。 這不過是一個健康的自由市場裏應有的生態,六天之前, 政府無情扼殺。智叔回憶,周二晚聽到港視失落牌照,愕然非常:「 我腦海裏諗,唔係嘛!」對於政府不發牌的理據, 連兩屆金像獎最佳男配角廖啟智也看不明白蘇錦樑局長的戲碼。 智叔幽默地道:「我真係理解不了,什麼叫一籃子(因素)? 個籃幾大,裝什麼也不知道,我怎樣理解?我只是知道,(牌照) 沒有。」
最大力量:關電視
智叔說,不想猜度背後原因,說愈想愈令人難過。自稱懦弱的他說, 感到扭轉事態機會渺茫,今天會否上街,他形容自己「思考中」, 更有點絕望地說:「一字咁淺嘅嘢,(政府)都做唔到, 如果下下要上街才可得到,我寧願不要,你可以說我消極, 但消極也是一種抗爭。」他反而認為,關電視是一種可行方法:「 既然,大家看到這個現象,就用選擇權去選擇, 我覺得最大的力量是「唔睇」……觀眾要醒覺, 有些習性我們不一定要堅持。」
兩個新牌電盈和有線,不會主攻電視劇,坊間認為, 未能改變一台獨大,智叔以寓言故事,形容電視行多年如「死水」, 今次選擇性發牌,死水也翻不了波濤:「水唔郁係死水, 有嘢郁才是活水,你看死水裏沒可能有太大生機,活水才能養生, 生命才可以延續。現在(發兩個牌)只能說是在一潭死水裏, 加咗兩滴水,產生了兩個漣漪。」
一場革命需要勇氣
訪問在戶外,由黃昏一直進行到入夜,一陣陣秋風吹來, 加上智叔的悲觀看法,令人絕望。我哀問智叔, 香港人如何還有希望?智叔忽然小人物上身, 推說自己沒責任令香港人有希望。大家靜了片刻,他又於心不忍, 引述港視同事收到噩耗後,發給他的短訊,內容是:「 這是一場革命,革命不一定成功;一定成功的革命,便不需要勇氣。 」智叔解讀,若大家把這件事看成革命,就知道革命會失敗, 會流血,有犧牲,雖然過程難受,但至少「勇於去革命的人, 才可貴。」
不少演員擔心得罪「舊有秩序」。智叔笑言, 近年已轉向以電影為主,亦已過了「無嘢做唔得」的階段, 故不太擔心。這次和王維基以「部頭」形式合作, 不獲發牌他最傷心的是作品沒法重見天日。 問他是否被大台列入黑名單,智叔笑着問:「我怎知道? 但在公開場合,它(無綫)不會訪問你。」
對於香港電視觀眾,智叔有什麼說話要說? 這個擅長演譯深沉角色的實力派,還是勸勉大家要內觀,要自省, 戒掉對一間電視台的情感依賴:「其實人是需要有感情依附, 一路慢慢成長,我們要學會不帶感情,或至少設個界限, 做觀眾也是。觀眾好想有感情寄託,奈何有時所託非人, 我哋都要有所取捨。」訪問完畢,我們客氣地道別,他一轉身, 沿着昏黃的街燈漸行漸遠。我想起《無間道2》, 智叔飾演的黑道人物,殺人之後,旁邊有人在埋屍, 他在荒野裏用口琴吹起一首《Auld Lang Sy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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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
廖啟智,五十餘歲(筆者指着筆記簿的數字問他,他笑說「 這和發牌有關係嗎?」,原來男演員都介意歲數), 一九七九年無綫第八屆藝員訓練班學員,畢業後獲得《上海灘》 丁力助手陳祥貴一角。二十五年來拍過六十多部劇集。二○○ 五年離開無綫,主力拍電影,六次被提名金像獎最佳男配角,以《 籠民》(1992)及《証人》(2009)獲獎, 去年參與拍攝王維基的《警界線》,現於浸會大學電影學院任講師。
問
譚蕙芸,三十餘歲,飲TVB電視奶水大, 清楚記得智叔於1990年《歡樂滿東華》穿三吋高跟鞋踩鋼線, 經典一幕,陳敏兒擔心得在後台流淚,攝影師不斷拍攝廖太表情, 穿插在智叔表演之間。還記得,觀眾不但不反感,還覺真摯動人。 長大後,讀碩士也是研究電視文化與香港人身分認同, 今日也像智叔一樣,在大學教書。對於大台今日只剩「雞汁」、「 BBQ大結局」和「煮碗麵你食」,不無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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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陳淑安
編輯 方曉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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