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25-周保松:陽光曾經如此燦爛
周保松:陽光曾經如此燦爛
2017年9月25日 ·
2014年9月22日清晨六時,我一夜沒睡,穿著拖鞋從中大宿舍來到中文大學本部的百萬大道。一來我想去探望一下我的學生,二來我知道今天在這裏發生的一切,日後一定會寫在歷史上,我想去看看一切尚未發生的烽火台是何模樣。
那天天氣很好,大道寧靜,天空澄澈,我遠遠便見到烽火台「仲門」雕塑上掛著「罷課抗爭」四個大字。而在烽火台兩邊燈柱,有六七位學生會同學正忙著掛起兩條直幅,上書「抗殖反篩選,自主港人路」。同學通宵未眠,但情緒高昂,偶爾傳來的笑聲,清脆爽朗,在安靜無人的校園迴盪。
兩年前,同樣是九月,八千多學生聚集在這裏舉行全港高等院校大罷課,反對香港政府推行的國民教育課程。想不到的是,兩年後,這裏即將會有另一場規模更大的大罷課,並且成為日後震驚世界的雨傘運動的序曲。
下午兩時,我再次回到百萬大道,那裏已是人山人海,坐滿來自香港不同院校的同學。他們清一色穿白衣,繫黃絲帶。正午陽光猛烈,人人流著汗,有傘的同學打開傘和其他同學共用,遂形成一片傘海。
不同團體的代表輪流上台發言,慷慨激昂,在在強調香港已到關鍵時刻,港人絕不可能接受中國人大常委會就2017年特首選舉安排而頒佈的「八三一框架」,因為這個框架將甚麼人可以有資格參選牢牢操控在中方手上,也就等於扼殺了香港有真正普及而平等的選舉的可能。
我坐了好一會後,想找個高一點的角度拍攝一些全景照片,於是決定去大學圖書館的天台。上到去,才發覺那裏早已擠滿中外記者和擺滿各種攝錄機,少說也有上百人,真是連找個位置站立也不容易。我幾經艱難,擠到天台邊往下一看,馬上意識到這是歷史性時刻,也會迅即成為世界新聞焦點。
為什麼呢?平時安靜空曠的百萬大道,此刻竟是萬人齊集,那個場面,等於向中國也向全世界宣告,香港年輕一代爭取民主的決心。我們心裏都明白,在當權者眼中,我們甚麼也不是,即使喊得聲嘶力竭也可能改變不了現實分毫,但沒有人甘心認命,沒有人願意放棄發聲。
下午五時半,集會結束,我匆匆回家換了件衣服,然後直奔新亞書院圓形廣場。我前一晚才收到中大學生會邀請,要我在集會散場後,為同學做場公開講座。我一口答應,並且沒有多想就將題目定為「民主實踐與人的尊嚴」。
我對圓形廣場很熟悉,因為過去幾年我在這裏辦過好幾場哲學講座,請來錢永祥、賀衛方和關子尹先生主講。我曾經和同事笑說,要在圓形廣場做講座,最少要五百人才有氣場,我真希望將來有機會也能在這裏講一場。想不到這個願望提早實現。
去到現場,我發覺,整個廣場早已坐滿身穿白衣的年青人,少說也有二千多人。那是我從來未見過的景象。當其時,夕陽西下,水塔巍巍,我看著一張張年青的臉在陽光下閃耀,有著難以言說的感動和驕傲。我何其有幸,能夠和他們一起,共同追求和守護一些價值。
那天我說,民主作為一種政治理念,承載了自由、平等和博愛的理想。我們以平等公民的身份去實踐政治自由,共同參與政治社群的公共事務,並建立起平等尊重和休戚與共的公民友誼。只有這樣的民主社會,我們才有歸屬感,才能活出人的尊嚴。正因為此,我們參與政治的權利一旦被奪去,我們便會在自己的家園成為異鄉人,並承受無家可歸的傷痛。
我也告訴大家,爭取民主是條漫長路,中間難免有許多挫折,但我們的努力不會白費,因為我們活在世界之中,而不是世界之外。我們改變,世界就會跟著改變。我們一點一滴的努力,既在改變自己,也在改變世界。
我後來知道,那天,我的中學老師來了,我的大學同學來了,我的中大學生來了,當然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同學和市民也來了。我們坐在一起,從陽光遍地談到暮色四合再談到廣場燈亮,直到八時始散。
9月23日下午四時,我專程去到金鐘政府總部前面的添馬公園,為學聯第一天的「罷課不罷學」活動主講「論自由」。
這個活動的目的,是讓各大學的學生在罷課期間,仍然可以繼續學習,而且是更有意思的學習。學聯於是邀請了一百多位老師,在添馬公園三個地方,從早到晚舉辦不同講座,題目從政治到歷史到哲學到社會學到文學到電影到文化研究,應有盡有,開放給所有人參與。這樣規模的公共教育,在香港是第一次。
我當天去到現場,見到公園地方很大,而且陽光猛烈,大講台距離聽眾又很遠,於是逕直走到同學聚集的樹蔭下,再叫人找來一張小方凳,直接站上去講。演講開始後,本來頗為疏落的大草坪,很快聚滿上千人。
那天我從伯林的〈兩種自由的概念〉談起,提及伯林認為民主是一回事,自由又是另一回事,不能在概念上將兩者混淆。我指出這種說法頗為誤導,因為會很容易令人忽略「我要真普選」本身包含的自由精神。普選最基本的意思,是人民有選擇的自由,通過一人一票選出自己喜歡的代議士。
就此而言,實踐民主的過程,是在實踐人的政治自由。而香港最大的政治危機,是當權者長期剝奪公民的選擇自由,因而無從通過民主選舉來建立權力的正當性。道理很簡單,如果我們承認人生而自由平等,那麼在沒有得到人民授權前,沒有人有資格統治我們。
回歸以來,隨著香港人的自由意識、平等意識和主體意識日趨成熟,對民主的嚮往遂不可擋。我們是如此渴望,我們的命運能由自己來作主。這種渴望,是香港民主運動最強的力量。當權者愈懼怕這種力量,愈要壓制人民的自由,招來的反抗就會愈大。
我講完後,輪到聽眾發問,我看到數不清的手舉起,有大學生也有市民。提問的人會站起來,拿著麥克風,對著成千聽眾,說出自己的觀點和問題;我做完回應,另一位提問者會跟著站起來;我再做回應,然後輪到下一位。我們就這樣,來來回回,在陽光下,在政府總部前,自由地討論「自由」,平等地思考「民主」。
講座結束,還有二十多位同學和市民不願散去,我們遂在靠近海邊的地方坐下來,圍成一圈,繼續交流。同學們告訴我,他們之前沒有接觸過政治哲學,這是第一次。
9月24日,星期三,我再次回到添馬公園,但這次不是做講座,而是去上課。按照課程表,當天我要在中大教一門高年級的政治哲學原典課。我和同學們說,既然正在罷課,不如我們一起去金鐘讀書吧。大家說好。
當天下午四時半,我們一行二十多人齊集政府總部對出的草地,席地而坐,一起研讀羅爾斯的英文原著《正義論》。我這門課的教法,不是一般講授,而是帶著學生逐行逐句細讀,然後詳細解釋背後的微言大義。我一般讀得很慢,解得很深,藉此培養學生閱讀經典的興趣和能力。
我沒有料到的是,當我開始解說十來分鐘後,散落在公園四周的人們便一點一點聚攏過來。最初是幾十人,然後是上百人,最後是二三百人,裏面有學生,有上了年紀的老伯,有家庭主婦,還有穿著西裝的白領。他們或站或坐,專心聆聽。不僅聽,還會提出各種問題。我記得,我們當天就花了不少時間,討論人是否有必然的理由做個正義的人。
這堂課,我們由天亮上到天灰再上到天黑,前後歷三小時。七時多結束時,我才驚覺維港兩岸早已華燈璀璨,一片繁華昇平。許多聽眾前來向我道謝,並閒聊幾句。我特別記得有位在英國讀經濟學的同學告訴我,這是他三年來上過最快樂最有意思的課;還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和我說,她聽了兩小時,聽得津津有味,沒想過有機會和大學生一起上課。
2014年的9月22、23和24日三天,我連續做了三場政治哲學公共講座,和無數不認識的香港人討論民主、自由和正義。在我的教學生涯中,這是從未有過的經歷。
那三天,我很累,但我很快樂。我也實實在在感受到,那些和我在一起的年輕人,臉上同樣洋溢著難以言說的快樂。那個時候,還沒有胡椒噴霧、催淚彈、警棍,也沒有恐懼、怨恨、分裂,更沒有無盡的傷痛和絕望。
我們在陽光下,追求知識,彼此扶持,共懷信念,並肩作戰。
這一年來,我時時惦記那三天遇到的年青人。我常常忍不住想,他們後來怎麼樣了?他們受傷了和被捕了嗎?他們如何走過這艱難的一年?他們仍然記得一年前的自己嗎?我老實承認,我放不下他們。
陽光曾經如此燦爛。
各位朋友啊,即使現在天怎麼黑,只要我們心裏好好保存那些陽光,希望就會一直在。我相信,總會有一天,我們會再次相聚,在廣場在公園,一起討論那些我們仍然在乎的價值和信念。
* 文章收在:《在乎》(牛津大學出版社,2017);攝影:陳韜文。
周保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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