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20-什麼人訪問什麼人:燃點兩代影人的火種——與陳果、陳健朗的一席飯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燃點兩代影人的火種——與陳果、陳健朗的一席飯
2021年6月20日星期日
圖3之1 - 右二為陳果,中間為陳健朗。(作者提供)
【明報專訊】事緣多個月前,我和另外兩位「豐美股肥」(Phone Made Good Film)的成員——安娜和任俠,信手拈來由陳果導演的《去年煙花特別多》的日版DVD來看。看畢電影後,我們異口同聲地對該片擊節讚賞——無論是電影風格、表現手法,抑或箇中展現的氣魄與視野,都在在震懾着我們三個後輩。
適逢陳健朗導演的首部劇情長片《手捲煙》最近上映,其退伍華籍英兵的設定,乃至戲中那股不甘後人的破格銳氣,着實與《去》片有不少對讀之處。是以,豐美股肥希望藉此良機,以「keepers of the flame」為題,於6月26日(六),在兆基創意書院放映室,重映《去年煙花特別多》。其時既放35mm菲林拷貝,也有陳果和陳健朗兩代影人的對談,細說他們心裏的電影火種是如何流傳而不滅。
有見及此,我們上星期一先找來阿果和阿朗在東寶小館吃頓飯,為周六的放映跟對談熱一熱身。我們邊吃飯邊聽阿果、阿朗的對話,一聊起來都是率性隨心,粗口橫飛的同時卻流露着他倆對電影創作的熱忱和信念。當然不得不提的是,連國際大明星也來幫襯的東寶小館,正是由有份參演《去年煙花特別多》的露比、拉鏈主理。
離唔開個錢字
無論是小型獨立製作,抑或商業大片,拍電影就得要錢——這個錢字無時無刻都在折騰着每位電影創作者。阿果、阿朗一坐下來,談的便是票房、成本、戲到底要不要賠錢、如何尋找下一齣戲的資金,更聊到把放映版權賣到上飛機(可惜疫情下,少了這個額外取回拍攝成本的機會)。
而阿果對阿朗直言,《手捲煙》的票房正正是他的「考試位」。雖然阿朗言談間也不太肯定《手捲煙》能否過到這個「考試位」,但阿果說:「你呢部戲唔會蝕㗎啦,你點都有錢袋。首部通常都有錢袋,首部都賠就唔×使拍。」話裏說的雖是錢,其實也是阿果給予阿朗和《手捲煙》的一份信心和肯定。
一提到錢,話題自然會牽涉到大陸市場。但阿果補充道:「反而大陸有好多導演好open,佢哋𠵱家掌握晒拍主流戲嗰啲竅門。」談到此,阿果和阿朗都或多或少有種艷羨,皆因大陸拍戲「景又多、資源又多」。尤其當兩位導演需要更多資金去執行某些創作計劃時,沒有大陸資金便會教他們慨嘆「有時真係好難」。不過,阿朗仍強調不會依賴大陸市場,而是要展望國際,串連在日本、台灣、東南亞的投資方來開發新的計劃。阿果則表示:「無所謂㗎,人哋制咪得囉。但有啲人好貪,會問做埋大陸得唔得。」
藝術定商業拍法?
當拉鏈端來一盤盤的熱炒美食,我們的話題便回到《去年煙花特別多》上。阿果說,該片用了400萬拍成,更說這個製作費「當時嚟講係雞嘅」。阿果更透露,《去》片本來會以商業做法般起用明星,打算找劉德華、劉青雲當主角,但此做法無可避免在成本上「一闊三大」而告吹。又因為沒有大明星的參與,阿果瞄一瞄在旁的拉鏈說:「佢哋唔做咪搵素人做,咁呢啲×樣咪有機會做囉!」不難想像,若《去》片以明星陣容拍攝,整齣戲的質感會很不一樣。
又因為阿果拍完《香港製造》剩下不少菲林,他便一股衝勁想去拍九七回歸的種種大事件。「拍乜×嘢,唔知,總之拍×咗先。但唔係拍documentary,而係拍個有關係位嘅東西。跟住就叫阿Sam(李燦森),你行嚟行去啦。阿Sam話:『吓,行嚟行去啊?』『係啊,唔知拍乜。』」阿果還解說,當時《香港製造》未上畫,沒有人認得出李燦森。回到戲中,無論是家璇(李燦森飾)在青馬大橋開幕的煙花綻放中行兇,還是張sir(露比飾)與一幫警察在解放軍入城時誤將西瓜當炸彈——因着阿果的衝勁、果斷和執行上的機動力,致使這些情節被賦予一份歷史的重量。
後來《香港製造》入圍盧卡諾影展(Locarno Film Festival),阿果自言受到很大啟發,拓闊對電影創作的視野,尤其是他所謂的「Indie拍法」。對於藝術與商業、主流與非主流的分野與平衡上,阿果認為《去》片是一齣「非主流拍法」但又同時有「商業處理」的電影,而他亦指出《手捲煙》也有相似之處:「所以佢嗰套𠵱家睇到啲影子啊。佢係藝術處理,但其實係商業嘅結構。」當我們追問阿朗,認為《手捲煙》到底是藝術還是商業拍法,「我無咁諗啊……」阿朗話未完,阿果又搶先答道:「𠵱家睇佢唔係諗咁多,統稱呢……又係一個風格問題。」
「趁熱食啦喂!」此時露比端來脆炸南乳豬手,而阿果想了想又說:「所以呢,(兩齣戲)係有分別嘅……佢嗰套沉着啲,我就技巧上所有嘢唔×理。」阿果其後舉例,他和副導演強哥(陳偉強)土炮方法搭出戲中的道具坦克,更說:「你去到現場見到(架坦克)係會唔想拍!」
導演大定攝影大?
對阿果來說,若一齣戲沒有crane shot(升降鏡頭)「係唔似大片」。有次他被《香港製造》的劇照師問起,為何獨立製作也有錢租crane?一提起這件事,阿果便無明火起:「邊條法例話indie唔可以有crane?個shot係我寫劇本時一定要拍嘅!」阿果還很自信地表示:「我自己好清楚要乜嘢shot……攝影師出crane都要問過導演。」
然而,唯一一個沒有問阿果而擅自租了crane去拍攝的,就是替阿果在《三更2之餃子》掌鏡的杜可風。阿果憶述,他拍攝當日遲遲未有用這個crane,直至被副導演追問才半推半就地用。「其實我可以唔用,即係我無落柯打,但係用呢係靚嘅,尤其我用Tele(遠攝鏡頭)拍樓與樓之間嘅上上落落。」此時,露比再為我們上菜,更無心插柳地說了句:「導演啊,隻雞唔好食㗎,係個薑蓉好食㗎咋。」而阿果繼續邊嚼邊說:「所以呢,用唔用crane我好清楚。」
芸芸本地攝影師當中,阿果視杜可風為首屈一指的大師。不過,阿果同時認為:「迷信名牌大師會好大壓力,你稍為唔識嘢,就畀人恰死。」但阿朗對阿果的說法又不盡認同,他認為無論攝影師是「士卒」還是「名牌」,他渴望的還是一次經驗交流:「我哋後生𠵱家嗰一套係咁諗,而你嗰套係咁,原來你咁諗啲鏡頭,咁咪多啲啟發。」阿朗覺得「最多有咩咪嗌交」,而他好像比阿果更享受創作上的火花和碰撞,「原來你係咁諗套戲㗎,又幾得意喎」。兩代影人之間不同的創作態度,或可從此略見一斑。
阿果從用唔用crane,再談到去荷李活拍《鬼上影》(Don't Look Up,2009)的經驗。即使他當時有500萬美元的成本去拍,但一路拍來資源還是不夠,甚至最後只有一次機會用crane。這是因為在美國不能像香港拍戲般「土炮」,而各部門一到埗就先拿錢;阿朗也不忘補充,荷李活拍攝期間一定有餐車跟場,但香港就一定唔要。阿果則打趣說:「香港咁多年來都係無進步嘅,都係食快餐,快×啲食完就開工。」相反,在美國一些拍攝膳食卻會有壽司,而阿果曾一度想節省這些膳食上的支出,但當地工作人員「寧願唔用crane都要食壽司」,因為這對他們來說是「生活質素」。
未幾,我們由「現場邊個話事」這話題,又再回到導演與攝影師間的角力上。阿果說,在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和攝影系尤其會爭拗鏡頭的擺位,以表現各自對藝術的追求。而婁燁曾跟阿果縷述一個故事:當年貝托魯奇開拍《末代皇帝溥儀》時,北影導演系和攝影系學生都去幫忙拍攝。阿果愈說愈興奮:「貝托魯奇揸住個view finder行嚟行去,個攝影師(Vittorio Storaro)喺後面跟嚟跟去。」七情上面的阿果更一人分飾兩角,先扮作貝托魯奇向故宮城牆上的Storaro點了點頭,後再當起向貝托魯奇點頭報以肯定的Storaro。最後,他更聲演當年的北影導演班同學的反應:「嗱,貝托魯奇個×樣話機器咁擺啊!」阿朗亦笑說:「呢個古仔要袋住先。」
我們隨即問及阿朗,他拍《手捲煙》時跟攝影師(劉子健)的合作經驗。阿朗提到,他跟攝影師亦有爭拗,更以戲中廟街唐樓上那個遠距離拉闊推右的鏡頭為例:「佢原本話分兩鏡,佢又好想,我又拗佢唔贏,又唔想傷感情。我就無你(阿果)咁強硬嘅,咁嗰日喺廟街度,我就話發夢見到個鏡頭係咁樣嘅。咁佢咪跟我,唔直接拗嘞。」於此,阿果再說了句公道的話:「去到尾都係講道理啫,你嗰個靚咪用你嗰個。」
導演的變與不變
話到這裏,阿朗亦向阿果吐苦水,說自己下次想嘗試商業以外的路線。這時,阿果又再施展他各打五十大板式的幽默來勉勵他。「咁你都想改變㗎嘛。原來呢個世界呢,你學侯孝賢佢唔使改變㗎,佢食呢一招;咁我哋唔得㗎嘛,唔係呢種人嘛,𠵱家年輕人邊甘寂寞啫?即係當然,呢個(說法)有啱同唔啱,譬如陳凱歌、張藝謀呢啲,本來中國有機會有大師出現,但係為咗搵錢就無咗×大師,係得台灣有大師。」
但很明顯,「大師」一詞對阿果來說不絕對是正面。他的看法是,自侯孝賢成名以來,很多台灣導演都在學他,繼而令台灣電影死寂起來。「𠵱家台灣電影好睇,係因為佢哋抱有自信咁拍番啲唔需要copy人嘅嘢。呢個道理,台灣導演浸咗十年先醒啊!」念茲在茲,阿朗和香港當今一眾新導演,怎會不明白要破舊立新這個顯淺的道理?那麼香港電影未來的十年,又會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其後阿果再寄語一句:「世界上得一個費里尼、得一個王家衛、一個侯孝賢,你自創一格就得㗎啦。」
正當酒足飯飽之際,阿果提到《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 》(本片乃阿果和阿朗的首次銀幕合作)上映時被知識分子輕視,而阿果認為《紅VAN》作為一齣商業電影難能可貴的一點,是他盡量把社會議題加入戲中。一談到電影不被理解的感慨,阿果又再聯繫到「回歸三部曲」中,當時對香港未來的種種看法。「所以呢,政治覺醒唔係一般嘅藍領無,而係連知識分子都無,呢個係香港嘅悲哀。所以香港今日變成咁,我一早睇到係咁樣……個悲哀唔係在於一般唔識嘢嘅人,係識嘢嘅人都係咁。」但面對阿果這句話,阿朗依然心態樂觀地說出己見:「我唔分識唔識。係咪有相同睇法嘅人,做緊唔同嘅嘢?都無得逼嘅,無得分佢識唔識㗎。」
也許阿朗的意思是,當戲出來以後,導演其實也無法強求觀眾要看懂這樣那樣。反之,更重要的,是像《去年煙花特別多》這般能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戲,要讓它盡量在往後的日子裏,感染到更多觀眾,致使它不再被淹沒在香港的悲哀之中。而這亦是我們豐美股肥,決定重映《去》片的最大原因(相關活動詳情,請瀏覽我們的面書或Instagram專頁@phonemadegoodfilm)。
■問:「豐美股肥」,由任俠、安娜、陳力行三位電影人組成,致力推廣優秀的電影創作,並強調「影像的未來無時無刻都掌握在我們手裏」。
■答:陳果,電影導演,憑《香港製造》獲金像獎及金馬獎最佳導演,最新作品有《鬼同你住》。
陳健朗,演員及電影導演,首次執導的劇情長片《手捲煙》現正上映。
文˙陳力行@豐美股肥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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