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10-劉若英:小梅

劉若英:小梅
2011年07月10日

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
烏黑的中長髮梳着一綹馬尾,兩道濃濃的眉毛幾乎連在一起,紋着眼線的眼睛驚恐地看着我。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很紅的口紅不均勻地塗在她緊閉的雙唇上,正努力想要擠出微笑。一件無袖的大花背心,塞進完全不配的七彩褲裙裏。腳上穿着雙肉色短絲襪,絲襪緊緊的鬆緊邊把她的腳腕勒得有一些腫脹。一雙發黃的白色凉鞋,扣絆有些生銹了,透過絲襪腳趾頭看起來很大。
我對她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因為她來上班的第一天就遲到了!當時我在北京拍戲,隻身在外,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陸,生活上很需要人幫忙,所以通過劇組,找到了她(後來我才知道她本來是來劇組登記做臨時演員的)。我等在飯店房間裏,過了約定時間半個小時後才聽到門鈴聲。一開門,我就問她為甚麼遲到?她回答:「因為飯店大廳的門是個圓的,拼命地轉,我看見別人一進去就轉進去了,可我怎麼也不敢進去,後來大堂服務員幫我開了個邊門我才進來的。」那時,我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人不會用旋轉門!她接着說道:「後來我去等電梯,想了很久,也不確定到底該按上、還是按下;我到底該要電梯下來接我,還是要電梯載我上去?」我睜大眼睛看着她,當時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決定留下她來做我的貼身助理。但是我感謝老天讓我做了這樣的決定。


我與小梅的點點滴滴就這樣戲劇性地開始了。
她與我同房住,小小的空間裏擺放了兩張單人床。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地面溫度近攝氏五十度。第一個晚上她很快就睡着了,整夜我輾轉難眠地看她,十多年來過慣獨居生活的我,突然身邊睡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實在不習慣,也不安心。我這樣昏昏沉沉過了十多個小時後,她終於醒了。我訝異地問她平常都睡那麼久嗎?她揉揉眼睛一看錶,嚇了一跳:「從來沒有。我沒想到我一睡就睡了十一個小時,可能是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吹過空調睡覺,太安靜,太舒服了,所以……」
接下來的日子雖然都是她比我早起,但我卻又陷入了另一個困境,因為她一起來整個房間就都是開開關關的聲音,鍋碗瓢盆聲、水聲不斷。於是我跟她說,既然我們共處一室,如果她先起床,請她一切放輕,否則我很難睡得好。說完,第二天馬上奏效,我也睡得非常好。可是醒來卻不見她的身影,我正覺得奇怪,轉身走進廁所,竟然看見她蹲坐在馬桶蓋上吃着水煮蛋。她笑着說:「我一起來就躲在廁所裏弄早點,怕吵了你,你今天應該睡得很好吧!」我簡直哭笑不得!

她是從山西農村來的,到北京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跟着我這個台灣來的女演員。這樣兩個擁有截然不同生活背景的人一起相處,對我們而言都是一種考驗。她常說她老家村子小到只要騎腳踏車就可以逛完;村子裏幾百個人,沒有公共汽車,更別說其他的交通工具;連電話都是幾家人合用一個。值得慶幸的是她爸爸在電力公司上班,所以家裏隨時都有電,而且免費!聽她說起來,這彷彿是件很不得了的事。我問她為甚麼要來北京?她說她哥哥先來了,媽媽不放心,就要她也來做伴。而她哥哥來到北京的第一個願望就是想成為一名吉他手,所以需要學習吉他,於是小梅開始找工作,希望能掙些錢給哥哥。
我們的生活方式差距當然是很大的。但她倒霉的是,她被我僱用,所以她必須開始學習適應我的方式。在這一點一滴的磨合期裏,幾度我半夜醒來,都恨到想殺了她!然後第二天我就會跟她說:「小梅!你又逃過一劫!昨天你睡覺時我差點殺了你。」她總是笑着說:「是嗎?好險!好險!」
她做事的邏輯很奇怪,事隔十幾年,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好笑。而這在當時,是足可以讓我從椅子上歇斯底里跳起來的!


北京炎熱的午後跟台灣一樣,常常會有短暫雷陣雨。小梅有時要在下午出去替我買東西或辦些瑣事,所以回來時常常都是一身濕。於是有一天我跟她說:「小梅,今天下午你只需做一件事,就是去買一把雨傘。」聽我說完,她就走了,果然沒過多久,天就下起了傾盆大雨。化妝師說:「唉,今天小梅又是個落湯雞了!」我信誓旦旦地說:「不會!」雨停了,她也回來了,果然是一身的乾爽潔淨!我得意地問她:「小梅,今天沒淋到雨吧?」她也很興奮地回答我:「是啊!劉小姐,我剛買完傘就下起大雨,於是我趕快回到傘店躲雨,等雨停了我才回來。」聽完她這話,再看看她手抱一把新傘自以為聰明的模樣……
我愛吃泡麪,出門在外更是如此。一日我請小梅去替我買泡麪,臨走前,我補上一句:「小梅,切記,我不吃牛肉!」小梅一副很「了解」的模樣,笑嘻嘻地點頭,表情流露出一些「我的不信任是多慮」的模樣,然後走了出去。拍完一場戲後,我就見她依舊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拿着一碗康師傅牛肉泡麪回來了。我當時暴跳如雷地跳起來對她大叫:「我不是說過我不吃牛肉嗎?」沒想到,她竟一副無辜的樣子說道:「劉小姐,你放心!這泡麪我吃過,裏頭沒有一塊牛肉!」我……

當然,再怎麼樣我也願意忍受她,因為她的確是忠心耿耿。每次我要去大陸工作前只要給她打個電話,到時她總是會辭去手邊的工作來幫我。然後在我抵達飯店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她拎着兩瓶礦泉水跟我愛用的面紙,一臉期待的樣子出現在我面前,這總讓我覺得在內地拍戲,是有親人的。
她的皮夾裏放着一張我的照片,這是她忠心耿耿的具體表現。不過拍《人間四月天》時,我意外地發現她的皮夾裏多了一張黃磊的照片。我怎能忍受?於是那一天晚上睡前,當她又在嘟嘟嚷嚷地說着黃磊今天教她念「耳朵」不是「阿朵」(她發不出ㄦ的音)時,多有耐心、多好,我突然對她說:「小梅!你不覺得有一個人甚麼都那麼好,很奇怪嗎?難道他就沒有缺點嗎?這樣真實嗎?他一定有甚麼缺點是你還沒發現的!」我其實是耍性子,放縱我的心眼,她卻一下沉默了。第二天到了現場,她一直盯着黃磊看,黃磊跟她說話,她也心不在焉地觀察他。黃磊問我她怎麼了?我笑着說:「她在找你的缺點!」


我和她交往的過程就是由諸如此類的大小插曲所組成的。就這樣,她成為我身邊最親密的夥伴、姊妹。我的衣服跟她合穿。每結束一部戲後,我就把一些衣物用品留給她。別人也說她越來越像我,甚至常常一部戲快拍完了,別人才會發現她是本地人,不是跟我從台灣來的助理。我甚麼事都依賴她,甚至我的身體。我很懶,能坐,決不站;能躺,絕不坐!常常一上車,小梅便會調整好一種姿勢,然後拍拍她的身子對我說:「來吧!劉小姐!靠在我身上休息一會兒!」有一天我跟她還有黃磊三人一起去吃早飯,吃完出來,天氣冷極了,我一件件地把衣服往身上加,最後整個人都幾乎不能行動了。這時,黃磊突然說:「我抽根煙再走吧!」於是我便把自己整個人往小梅身上靠,幾乎整個身體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突然,黃磊不知為何叫了她,她一動,我整個人便直直跌入雪地裏。有時候我對她的依賴已經到了需要發出警報的時候。
1999年底,也就是我認識她的整三年後,我再度來上海拍一部電影。為了安排她坐飛機來上海,我大概打了五通電話給她,教她怎麼 check in,怎麼去登機門。可是面臨人生二十七年來第一次坐飛機,而且還是單槍匹馬一個人進入偌大一個機場,她還是緊張得像是第一次生孩子一樣,又興奮又害怕。她第一次送我回台灣去機場時,她哭了。其實當時我只是回家幾天而已,但因為那是她第一回去飛機場,第一次送機,所以她感覺我像是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一個她完全不了解的地方,也許可能就回不來了!

可這一次在上海拍戲期間,她有點不像我以前認識的小梅了,白天在現場老是心不在焉的。我有點懷疑她變世故了,常常罵她不像以前那樣心無旁騖。但是後來我才觀察得知,上海的一切對她而言都太震撼了。這裏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目不暇接。連街上隨便一個女子走過,光那一身衣服都可以讓她琢磨半天,更何況是整個上海,中國最先進的城市。
小梅有些近視,但是她不愛戴眼鏡。原因很簡單,眼鏡很貴,所以她需要時才會拿出來戴上。我記得我曾在台灣幫她買過一個鏡框,要她自己在大陸配鏡片。光是鏡片,她琢磨加比價、殺價就花了她好幾個禮拜。可是到了上海就不一樣了,往常一收工上了車,依照慣性,我跟她就會閉上眼睛一路睡回飯店,可是在上海,尤其到了晚上,她就會把眼鏡戴起來,望着窗外林林總總的夜景驚聲連連,彷彿覺得上海的一切都是可供玩味的電影畫面。
有一天不拍戲,她一人去了當時最時尚的華亭路。一去去了一天,這是很少見的。以前不拍戲時我放她假,她總是出去幾個鐘頭就回來。她總是說:「也沒甚麼地方好去,也怕你一人寂寞。」可是這次一去去了一天,我擔心了。回來時,我的天啊!她拎着大包小包直奔到我房裏,一件件拿出來,興奮地問我這一件好不好看?那一件多少錢。最驚心動魄的是,她還買了許多跟我很像的衣服及鞋子,但是價錢都比我在別的國家買時至少少一個零!也許我的懷疑沒錯,人是會變的。


我不到大陸拍戲時,她都在幹些甚麼呢?她總是去打一些臨時工,譬如餐廳啦、洗頭店啦。好像她平常的生活就是等待,等我下一次對她的召喚。我問她,她到底對甚麼事情有興趣?她說化妝。於是我就介紹她去學。但這一類工作在大陸,或者起碼在她老家的人們觀念裏,實在稱不上高尚的職業。
有一個我拍戲時很照顧我跟小梅的攝影師,開了一家廣告公司。這位攝影師平常就誇讚小梅工作態度認真,於是我就順勢幫小梅介紹去上班。後來幾年,我幾乎都在忙着出唱片,來內地也大都只是待個幾天,但她還是請假來幫我。我問起她新工作的情形時,她說她剛開始進去時,很多人都因為她來自鄉下而瞧不起她,認為她沒學歷,甚麼都不會。但是她每天都比別人早去公司半個小時,替每一個人倒垃圾、收拾整理。下班也最晚走,一方面是因為可以在公司洗了澡再回去,另一方面是可以把白天別人教她的計算機等東西再複習一遍。而她跟同事們最多的話題,就是她那些同事們眼中的我們這些明星們的一些點滴生活。我很高興也很驕傲她的努力。
我接拍由漫畫《澀女郎》改編的電視劇。簽約時,拍攝地原本定在台灣,但沒想到快開拍時卻又決定把主要拍攝地移師到上海。當時我並不恐懼,甚至還有些高興即將又有小梅的陪伴。當晚我便打了電話給小梅,可是沒找到她,我送她的呼叫機已經停止使用了。我打了很多的電話詢問她的下落,可惜都找不到她,最後我還甚至動用了我媽寫一封信到她山西的老家去問。
過農曆年時,她一如以往地打來電話拜年,我興奮地跟她相約到上海拍戲,但她拒絕了。
這是她跟我相處以來第一次拒絕我的要求!過去五年來,任何從小到大的事她都是聽我的。我快瘋了,立刻打電話給我的經紀人說我不能去大陸拍戲了,因為小梅不幹!

經紀人問我有那麼嚴重嗎?我毫不考慮地說:「是的!沒有小梅,我無法在外地拍半年的戲!」過年後,我又請我媽媽跟她說,請我的經紀人跟她說,請她最崇拜的黃磊跟她說,但她都堅持不能來……當時她說的理由是:「現在公司真的需要我,會計剛剛辭職。我在公司很重要,我一下走了,對不起老闆,很多事情無法交代。」
三月份我去北京做宣傳,一進飯店就看到她穿了一身算得上流行的衣服,剪了個俐落的短髮坐在大堂等我,身旁還是不忘替我拎了兩瓶礦泉水。我跟她去吃了飯,在我還沒開始發功勸說時,手機鈴聲響了,我以為是我的,卻原來是她的手機。掛上電話,她很不好意思地說她有了新的手機,所以把呼叫器停用了。她還說她交了一個男朋友,想結婚了。我差點沒噎着。是啊!我為何從沒想過小梅是該交個男朋友了?我為何沒想過她早已遠遠超過她村裏人認為的論及婚嫁的年齡?我為何從沒想過她也會有任何一個正常女人的正常需求……應該這麼說,我一直以為她是我!


她承認她跟男友分不開,我可以理解;她說如果辭掉現在這份工作,很難再找到一份像它一樣穩定的工作,我可以理解;她說她熬了很久,也吃了很多的苦才慢慢在這家出名的廣告公司裏上了軌道,而且她還學會了很多東西,甚至可以在拍廣告片的片廠裏喊「 5、 4、 3、 2、 action」,她不想放棄這個可以繼續學習的好機會,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能沒有她啊!她能理解嗎?
那一頓飯我只記得是在一家素菜館子,菜色如何?我全部不記得!
彷彿活蝦等着要進滾水似的,那年夏天,我隻身來到了上海拍戲,沒有助理。因為我覺得我無法再找一個能像小梅一樣的助理。
小梅在我的邀請之下,以一個純友人的身份來探班。不!我的感覺是比親人更親的人,因為在這麼大的內地,她是跟我最親密的人。當她穿着一件彩色條紋上衣、配着一件軍綠色長裙出現在拍片現場時,很多人都說:「喔!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小梅啊!」她很樂。她只能來一個周末,於是我帶她去上海出了名的最時尚的「新天地」喝紅酒。她跟我對坐着,透過水晶的高腳紅酒杯,我彷彿看到自己的一個孩子整個成熟起來,感覺很微妙。一方面替她高興,一方面也替自己感到惋惜!那家餐廳每張桌子上都放了一隻熊,印有餐廳的 logo,我很喜歡,問了價錢,服務員說:「 30塊。」我正想掏錢時,服務員加上了一句:「是美金喔!」小梅不許我買,說太貴,這回我聽她的,把錢收進了口袋。輪到我去認同她的價值觀了。

回家時已經很晚了,我先去洗澡。走出房門時,我看見她一個人坐在公寓的落地窗前往外看,眼神裏看不到兩年前她看上海的悸動,而是流露出一種落寞。我問她在想甚麼,她說沒甚麼,只是看。她說她以前總是不明白為甚麼我常常會對着窗外發呆,一待就是一晚上,現在她也常這樣。男朋友不在時,她也是一坐就坐一個晚上,對生活也充滿了很多的無奈。我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就像當時她不知怎麼安慰我一樣,我只是笑着說:「喔!喔!」
走的那一天,她是晚班車,而我拍戲開早班,於是便跟她說不必陪我去,她可以到襄陽市場逛逛,也跟她解釋那就是以前她最愛的「華亭路」,她果然很興奮。晚上八點多,我接到她打來的電話,她說已經上了火車,一切就緒,又一一交代我要自己小心。我與她的角色顯然倒轉了過來!當天晚上收工時,我收拾現場的私人物品,才發現小梅幫我在每一集的劇本上方都寫上了「劉若英」三個字。剎那間我恍了神:那才是我的劇本該有的模樣啊!
兩個禮拜以後,我收到了一個很大的包裹,拆開一看,裏頭有兩件東西,一個是跟她長得很像的娃娃,另一個是一隻我似曾相識的熊。


我終於必須面對了,今後拍片的現場無論我有何需求時,我都沒有辦法再喊「小梅!小梅」。但是曾經擁有過這樣一個工作夥伴,是多麼不可思議的緣份啊。我對她充滿感激,因為她讓我體會到,完全的信任和完全的依賴是一種極致的幸福;我對她充滿感激,因為相反的,當這種依賴不能持續時,我和她仍然能夠相知相惜。她的成長也就是我的成長,或者說,是因為她一貫的篤定和成長,才給了我成長的靈感。同時,我也知道我從不曾失去她,因為不管有沒有那隻熊,這種幸福感都會緊緊貼在我身上,陪伴着我到每一個工作現場。

劉若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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