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12-明報:同場加映:失語後的絮語——重建「獅子山精神」的《逆流大叔》?

明報:同場加映:失語後的絮語——重建「獅子山精神」的《逆流大叔》?
2018年8月12日


【明報專訊】相對《狂舞派》(2013)、《哪一天我們會飛》(2015)講年輕人的成長經歷和追夢,《逆流大叔》的確是少有現實地關注中年危機和罷工的商業電影。影片開場並非以俗套的中環維港作為香港人的參考物,而是密匝匝的舊樓和裁員的消息。導演陳詠燊有意把「獅子山精神」嘲弄一番,陳龍(吳鎮宇飾)不但一聽到收音機的《獅子山下》便立即關下,他更和黃淑儀(潘燦良飾)、William(胡子彤飾)把「獅子山下」這個香港人核心價值或者統識(hegemony)符號作為對抗泰哥(黃德斌飾)的聯署罷工手段。影片的結尾同樣出現罷工的場面,棄暗投明的泰哥帶頭叫整個工程部去參加已經取消的龍舟賽,借以罷工。不無彆扭的是,罷工段落消失,龍舟賽最後成為陳龍追回快要結婚的鄰居Carol(胡定欣飾)的段落。結果是Carol最終選擇舊情人,而陳龍則成為他們的證婚人。不無沮喪的他回到龍舟隊,一起回到頒獎台。面對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大家似乎完成了心目中的夢想。

面對這種彆扭,導演陳詠燊有所解釋。在奧海城謝票場的時候,他說﹕「陳龍真正需要的不是胡定欣(的角色),而是需要向前行。」對於罷工議題的消失,他在一次對談中說﹕「其實這部戲要是不在這一年拍,或者早些拍,我可能會夠膽着墨於所謂工運,或者抗爭的結果上。無論是成功或者失敗。但在這個年代,在這個位置我有少少留白。因為劇本是我寫的,自己衡量時我覺得,他們這場鬥爭,無論我刻意要講成功或失敗都不會是很好看的事。也不是對社會很有意義的事。故事是假的,我說它成功失敗都可以。若我說它成功,又好像給予人假希望。說它失敗,這世界又似是很灰。鬥爭在這個社會氣候中,我覺得是未完的。」

有趣的是,陳龍整條劇情推進都是以追求Carol為核心,而他說的向前進是什麼意思?在現在的政治環境,不站邊是否就沒有政治立場?陳果在一個訪問也說出同樣的焦慮,說自己因為現在的社會氣氛不能拍攝《紅Van》第二部。我認為這種失語是雨傘運動後的一種症狀。在香港的脈絡,它不一定指向異托邦(heterotopia)的出現(語言遊戲和顛覆),相反,它導向陳詞濫調的回歸,指向民粹的出現。簡單來說,當導演有意另闢路徑述說一個所謂sad ending避免所謂成功與失敗等等的陳詞濫調和「獅子山精神」,他自己落入了失語。失語之後說的都是絮叨、俗套,而當中的價值偏偏是自己所對抗的反面。


失語的歷史脈絡

從上世紀後冷戰的時代,世界格局洗牌,同時宣布另類已死和歷史的終結,革命敘述的不可能,到這個世紀的反恐、全球右翼民粹和保守的冒起、大國崛起資本的比併,雨傘運動拋棄傳統大台(你不代表我!)、拋棄(如羅永生說的「虛擬」)自由主義式民主,失語後的絮叨便出現﹕隱喻式的失語,例如把支持自由派普世價值、包容弱勢的團體形容為「左膠」;換喻式的失語,例如把中國、全球政治經濟擱置把香港(部分)作為世界(全體)討論問題。傘後年輕人有的犬儒,有的消沉,有的走進議會,有的走入社區。在現實的政治環境下(右翼民粹的崛起),走入社區工作是仍然被認可的做法,但同時被逼迫回答說你支不支持XXX、你是不是XXX。

當種種既有的價值系統(如社會主義、福利主義、自由主義等)崩潰的時候,革命被蔑視的時候,右翼民粹便挪用諸如「身分」、「光復」、「族群」、「恐懼」等冷戰時候的符號來敘述我/他來源的神話、對抗權威和精英,藉以建構同/異的邊界,同時也會引用諸如階級等修辭。(如我在《映畫手民》討論過的《十年》(2015)也有相同的問題。)《逆流大叔》或許可以從這方面去看(失語後的絮語),它說了些什麼和怎麼說,它所建構的美好世界是新世界還是舊世界的延伸?關於這一方面,我們可以從「獅子山精神」說起。


獅子山精神的更新還是毁滅

影片聚焦在一群底層的天馬寬頻的大叔扒龍舟,把歷來獅子山下的中產一面抹去,把「獅子山精神」嘲諷一番,確實帶來新的景象。眾所周知,「獅子山精神」來自羅文唱的《獅子山下》。這首歌是港台的《獅子山下》電視劇的主題曲。電視劇反映1970、80年代草根階層的生活面貌。到2002年,時任香港財政司長梁錦松和國務院總理朱鎔基分別引用「獅子山下」歌詞勉勵香港人,要同舟共濟。自此,「獅子山精神」成為香港人不屈不撓的符號﹕肯定刻苦耐勞的香港人,肯定黃金時代的汗水。這種「精神」意指抽象的「我哋大家」、「同舟人」。這種抽象的、大寫的「人」也符合歷史書寫的需要,說明今天的成就(國際金融城市)就是昔日的努力(刻苦耐勞)。今天的香港是我們奮鬥的線性的結果。

但是,從唯物主義來看,這艘船卻是「鐵達尼號」,由勞動工人所推動的。「同舟人」是分階級的。撞上冰山後,最先入水淹死的是勞動階層,他們連走上甲板逃生的機會都沒有。陳詠燊在訪問說﹕「我其實就不太依戀獅子山精神,此片每次提及都是不屑的,或拿來開玩笑。自己好驚人整天拿出來包裝,不如先解決面前發生的問題。」當然,戲弄「獅子山精神」並非始於陳詠燊。在雨傘運動期間,有一群爬山運動員,穿起蜘蛛俠的服裝,爬到獅子山上掛上直幡:我要真普選。之後網上的視頻也配以Beyond 的《海闊天空》,勉勵香港人找尋理想。學舌鳥也拍了《激戰獅子山》,惡搞《激戰》電影和其他的流行文化,敘述了「蜘蛛俠」掛直幡一事宣傳反叛、自由的精神,而不是官方的刻苦耐勞的「獅子山精神」。

文化研究學者墨美姬教授肯定這些創意,並說它們「不僅形成文化連結的新地理(new geographies),也對抗了市場邏輯的世代主義(generationalism),拒絕忘掉流行文化的種種過去……香港流行文化的想像,當中種種能量可以繼續推動那些在苦困中拼命抗爭的人。」《逆流大叔》也有類似的挪用和文化連結,但這些連結和創意能否作為抗爭的能量卻是值得斟酌。

《逆流大叔》也是關於舟的(同舟人的想像)。這艘龍舟讓不同人相遇,教練Dorothy(余香凝飾)、高層泰哥與底層的陳龍、黃淑儀、William相遇。相遇的前提是大家都是失敗的人。(公司看輕Dorothy的學歷、女性身分,她需要外籍人士扮教練)。因為「我哋大家」都是失敗,所以階級矛盾被取消了。當泰哥自殺被救,盡訴心中情的時候,William與泰哥在一場不可能的乒乓球桌上和好。泰哥認為自己的失敗是因為尊嚴:尊嚴這一點沒了,男人就沒啦。解決辦法就是「其實尊嚴從來唔使問人攞,是在自己身上面找的」。Dorothy責罵黃淑儀:「你人生究竟逃避過幾多次問題?其實好多事只要你肯,你一定面對到!」「同舟人」需要做的是「認清自己的鼓聲,扒好自己的節奏,因為沒了鼓聲,就沒了節奏,整條龍舟都會散掉了。」然而影片沒有討論是什麼的節奏和誰掌控這個鼓聲。

是劃一的節奏?個人的節奏還是百花齊放的節奏?但無論如何,這個節奏也只有在比賽的龍舟中才實現出來。比賽是經過規訓和對身體的計劃。問題是香港人每日面對的節奏難道不就是比賽的節奏嗎?(生孩子、教育、衝入車廂、衝馬路、只按關門按鈕)。「同舟人」的條件是失敗者,但還有誰是失敗者?當天馬寬頻的總裁因為炒賣而輸掉,以裁員為生存策略,他能不能成為「同舟人」?影片卻沒有提供答案。

「尊嚴」、「節奏」這些概念都試圖建構一個新的香港論述。然而,一切都是抽象的、個人的,罷工的追求變成了個人的感情得失。「英雄本色」的比賽上衣,金獅影視超特店、懷舊地看Mark哥,都在說明「我唔見咗的嘢可以自己親手攞返!」《英雄本色》的英文名是A Better Tomorrow。這個「明天」在《逆流大叔》只不過是更新了「獅子山精神」,而沒有毁滅它。這些概念是自己可以親手拿回來,意味着矛盾也是個人的,苦難也是個人的,關鍵是你用思想來對抗逆境。

說到逆境,四個男人的逆境不是社會的,而是感情的得失。更有問題的是,逆境的產生都是來自女性,而非階級的。女性是永遠的troublemaker:單親媽媽Carol把陳龍當作代替品;黃淑儀的家有婆媳問題;William為了女友放棄夢想;泰哥老婆出軌。女性是現實問題的化身,是阻礙夢想的,是需要處理的現實才可以如導演說「向前走」。在這艘舟上,唯一被認可的女性就是Dorothy。她漂亮、年輕、嚴肅、認真,是這艘龍舟的鼓手。理想的「節奏」就是她的「節奏」,也是她叫喚「我哋大家」心中的一團火,面對逆境、解決女性帶來的問題。也就是說,一個大叔們凝視的理想女性處理好這艘龍舟的同/異結構。


失語之後,異托邦的可能?

《逆流大叔》無疑是嘗試重建香港烏托邦。然而,在重建的過程,所用的語言還是着力去更新、描繪「獅子山精神」,指向更有效的精神、尊嚴和節奏。失語後的絮語因而不是對語言的破壞,而是重建一座新的同/異大廈。在奧海城謝票場時,吳鎮宇說:「我哋係真真正正為香港人拍的電影,當然我哋都係香港人啦,拍的係一部港產片。裏面所講的嘢只係你哋明白,去第二度未必有人明白。」 那就是說《逆流大叔》就像是密碼一樣,只要能解讀得到就是香港人。在這個同/異大廈,只要你講得出密碼你就可以進去。如果在合拍片的大潮以這種方法定義一部港產片,那其實是比較保守。因為閱讀、闡釋應該是多樣而平等,而且身分認同不等於市場邏輯。這樣的大廈只不過是監管邊界(policing boundary)。

然而,失語也可以是啟示、超越同/異大廈,而非導向民粹。在異托邦中,大廈不只有一個出入口,是質疑思想大廈、語法邏輯、有效性。異托邦是把既有的語言系統顛覆,帶來不安。如果《踏雪尋梅》(2015)質疑了郭富城飾演的臧sir對疑犯殺人動機的合法地位,《一念無明》(2016)質疑了香港什麼事情都交給權力機構去負責的態度,那麼《逆流大叔》質疑了「獅子山精神」卻更新了它。導演既然有心挑戰「獅子山精神」,就理應呈現電影的現實和顛覆作為現實的電影,把當中的同/異結構摧毁而不是更新:香港人/大陸人、泛民/建制、有夢想/無夢想、理性/非理性、文明/野蠻、文化/自然、男人/女人。

作者現為紐約大學電影研究系博士候選人

聯絡電郵ktt244@nyu.edu

文//曾健德

編輯// 曾祥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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