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12-打石達人魏鑑龍,揼石仔年代,講責任感要憑良心

打石達人魏鑑龍,揼石仔年代,講責任感要憑良心
2018年8月12日


圖6之1 - 打石達人魏鑑龍(蘇智鑫攝)


【明報專訊】上世紀五十年代,政府大球場建成啟用,據康文署記載,「曾在香港大球場舉行的盛事包括:童軍大會操/1:99音樂會/全港歡迎神舟六號載人航天飛行訪港代表團大匯演……」沒記載的是,當時二萬八千個座位是靠百計石工興建。

歷史鏡頭來個特寫,球場上正將一塊塊石打平成椅的,是打石工人魏鑑龍,今天年近九旬,憶起舊時香港的揼石仔年代,小學未畢業的他不懂說什麼責任感,只知「工作要對得住自己良心」,不會沒人看緊就hea做。


十七歲來港 途中以米換宿

一九四八年來港,他揹着米從家鄉廣東五華出發,不是怕餓壞肚,內戰立立亂,「銀紙朝早夜晚(價值)都唔同」,投宿旅店,以米付費,「住一晚都唔係好多米之嘛」,「走了五日才到惠陽,之後有車到樟木頭,再搭火車到香港」。那是十七歲,更年少時,他在梅縣松口學師做豆豉,偷聽得事頭婆跟丈夫說這小子眼角尖信不過,「我聽到佢咁講法,做落去都冇意思,咪自己走囉」。半年,「一個仙都冇攞到就返去」。到了香港跟同鄉搵食,「冇讀到咩書,小學都未畢業,可以做什麼呢?他打石我便跟他去打」。於是在茶果嶺落腳。

中大歷史系教授何佩然新書《班門子弟——香港三行工人與工會》訪問的一百七十一名三行工人中,也有魏鑑龍的身影。三行原指建造業三個方向,由頂而下的上架是建屋;以軸而行的中架是建橋;由下而上的下架是造船。而隨社會演變,現時三行是泛稱從事打石、木匠、搭棚、坭水、油漆、紮鐵的工人,當中又以利用香港天然資源的打石行業發展得最早,香港主要石材產地有四山:茶果嶺、茜草灣、牛頭山(牛頭角)、鯉魚門。而打石工人多數是客家人,最多來自魏鑑龍的鄉下五華,廣東紫金、惠陽、興寧,以及東莞人也有。

「一九四九年解放以後,水泥鋼筋好少好貴,起屋多數用石頭。」廿歲不夠的年輕同鄉,初時掃掃碎石,搬搬泥漿,趁機學師。書中引述客家學者羅香林研究,打石分為打蠻石(破開大石)、打光面石(將石磨至平滑)、打地牛(地牛為柱子的基礎)、打碑石及打石碎五類,魏鑑龍說打墓碑要拜師學藝,他幾十年來主要工作是修石,將石打平,再用以鋪路、造石級等。「開石是用尖鑿,鑿個窿仔,把尖鑿放入去,再用大槌一扑就是。看情况吧,一嚿石會鑿十個八個窿。」


工地在哪家就在哪

「那些老闆說,你哋落雨使乜避雨吖,反正也是一身濕」,汗流不停,「落雨濕,好天也是濕。三十幾度蹲在石上,你話熱唔熱?」住哪裏?工地在哪裏,家就在哪裏。「有乜住唔住啫,有工地就多數搭木屋,搭棚佬用竹紮,外圍有生鐵就比較實淨,有些只用茅草圍住,上面有生鐵,落大雨就唔得啦,細雨就可以避到嘅。」最辛苦是疊比人高的石牆,「我也受過傷,在掃桿埔球場」,他總這樣稱呼大球場。「攀高就要搭棚,鐵釘承重時間長了會變軟,一甩,整個棚架塌下來。跌落嚟不是問題,有角的木板插進背,初時麻痺不知痛,會痛時已動彈不得。」他被勸去看私家醫生,別到公立醫院,只獲發幾次醫藥費,再追賠償,「又講番轉頭,話你唔肯去公立,冇得賠。我只好借錢看醫生」。

翻開一張大合照,是一九五八年,港九打石職工會成立,三百幾名工人整齊排排企。誰是你?魏鑑龍把臉拱前,「看不清了,哈哈」。但他記得自己是司儀,「我是執委,當時做宣傳教育主任。我雖是小學畢業,老前輩好多都無讀書嘛,話我又夠膽又講得,畀你出去先」。工會在土瓜灣的辦事處,是由百多名掃桿埔石工捐出十至二十日薪金租下的,後來工會另租地方作工人宿舍,「六百呎放十八張碌架牀,容納三十六個人」,終於算是有落腳點。工人齊心,魏鑑龍笑笑只話「唔知點解」,罷工也同樣,「我們打石,基本上沒什麼福利,假期也沒有。當時人工高低不同,日薪八蚊至十二蚊都有,我們要求劃一至十四蚊,有些老闆不同意,我們便發動工友唔做,由何文田的地盤開始」。第一日上午只有一人開工,「下午他也不敢開了」。


回鄉娶妻 平淡相守半生

也是在一九五八年,他回鄉娶妻。一是農村老人怕兒子一去不回頭,在鄉間有個家,每年會歸來;二是他自忖,「在香港搵個老婆唔係咁易,人工又奀,做呢行冇人睬你」。頓一頓看記者,「真係㗎,三行佬,別人哪看得起?當時社會就是這樣。」妻子去年過身了,「沒有她,也沒這頭家」。情訂一生,當初只靠相識一星期,「平平淡淡就過了幾十年,我是愛情白癡,好唔懂得愛情,兩公婆從來不講我愛你,生日、結婚周年不送禮。唔知點解,相處五十九年從未嗌交,更莫說打交」。每年回鄉兩次,過年有工會包車由深圳返五華;農曆六月十三日魯班師傅誕不開工,又能回鄉約二十天,夫妻異地相守,直到一九八二,妻子來港定居。


昔日風機打石 奪工友健康

「打石來講呢,是六、七十年代比較忙,一九七八年以後國內開放,內地的石可以運港,香港的打石行業就走下坡。」一九九六年「慰問矽肺病會員」的舊相,靠一個名牌,總算認得在發言的是他,「港九打石建造業職工會主席」,工會在八十年代易了名,他這主席由一九八○年當到二○○六年。工會二○一三年會員不足四十人,工會加上「雲石」二字,讓雲石工人也加入。現在有時他都覺得悶,「工友全部都走晒,搵人傾偈都幾難」,最年輕就走的一班,是工作需用打風機代替人手鑽洞的工人,「風機一打噴出來好多粉,打石工人死了好多人,當時不知危險,最多用濕毛巾蓋鼻」。矽肺病殺人,他用風機不多,「工友都領晒嘢。我八十年代驗都冇,九十年代驗到百分之五」。


社會求快 淘汰「揼石仔」

揼石仔時代早就過去了,建築技術改進,現在建屋建橋最緊要快。何佩然教授說:「社會快速發展,不能再容納石工,行業慢慢式微,社會愈來愈變得沒那麼追求細緻,因為不夠時間,我們生活需要更多建築容納發展。」但適應新技術,「不是變成它,而是要知道它,懂得自我制約」。當基建工程愈趨龐大,不再是手工藝式的揼石仔,「而是電腦可以控制、模擬情况,十幾個部分同時做,工人是靠其氣力去完成上層吩咐下來的工序,未必知道整體情况,需要管理層密切監督。如果做不到,就不應發十幾個判頭去做」。


來港開山劈石不後悔

今天政策與工程講錢講效率,不如看看歷史上工人如何慢工出細貨。初來香港跟同鄉開工,魏鑑龍沒拜師,只在旁細細觀察:「如何依石的紋路去開,就像斬柴,也要跟紋路劈下去,這些是學經驗,唔係話有讀書就讀到」,他常說自己懂得不多,「我都好敬佩打石工人,一條圓柱造出來圓轆轆,不會有分差,如何撐得夠力,沒什麼力學,就靠經驗」。一九四九年後,留在內地的兄長做了幹部,弟弟當上醫生,他雖笑說自己來港做了「流浪漢」,但沒後悔來開山劈石,「人的安排好難講。我體會到祖先真的好有智慧,哪能想到大自然的石頭可以造屋,又可以建橋?」

何佩然從魏鑑龍一眾石工口中印證史料真確,也記基層人物的情感:「什麼是基層?就是最基本的一層,為什麼沒人研究,忽略得佢哋咁緊要?我們太側重名人列傳、權貴政要的成功之道了。」說到底歷史在乎的是「人」,「這個社會太浮誇,樣樣講經濟效益,沒了人與人的關懷」。就如土地大辯論,「不過是政策舉措,表示政府開明,但討論過後,有多少討論過的會落實?基層如何參與?就算參與了,他們的聲音是否得到彰顯?」

跟老伯談港鐵事件,他也說懂得不多,「佢話剪短(鋼筋)都安全,你話安全就冇問題啦。如果唔安全,過唔到骨,有咩問題出現,你良心都過唔到去」。說着,他又記起了,曾經鋪過黃大仙祠的地,「鋪得唔好咪鋪過囉。那時看到下雨有一處低了下去,會積水,便再撬開鋪平它」。在香港七十年,魏鑑龍說這裏改變許多了,自己建過的石屋也應該早已拆光,哪裏還有什麼留下?我說開過的山總是已經開了啊,他依然微微笑打個「哈哈」:「咁都係。」


文//曾曉玲

圖//蘇智鑫、三聯書店提供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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