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30-知識人的實踐。潘毅

知識人的實踐。潘毅
19:55 30/6/2014


潘毅,香港學者,以知識介入社會,獲國際認可,出版《中國女工──新興打工階級的呼喚》,成為亞洲第一人獲社會學「奧斯卡」C. Wright Mills大獎,作品翻譯成多國語言。京奧後出版另一本中國建築工人研究《大工地上:中國農民工之歌》,剖析鳥巢水立方背後,工人在中國建築行業包工製下被剝削的悲慘世界,推動勞動保障改革。富士康代工生產線發生多宗工人自殺事件,她立即組織調查隊,完成報告發表《富士康輝煌背後的連環跳》。
她堅持學者不應旁觀中國底層工人的痛苦,治學方式是人類學式的參與觀察,親身在工廠上班當打工妹,落工地煤礦,也成立NGO服務她的研究對象,所有跟她做研究的北京大學精英,都要去做NGO服務工人。她年輕已在學術圈成名,在科大取得教席,卻不願意將光陰消磨在開研討會、在國際期刊發表論文的學術遊戲之中,所以轉到理工大學,只為了有空間做自已的工人階級研究。
人如其名,她對中國底層社會的關懷,廿五年來堅毅如一。廿五年前,潘毅在天安門廣場上與學生一起思考中國的未來,悲劇發生後,她遊歷了中國各地,觀察底層社會,自此認定了中國變革力量是工人,而非知識分子。廿五年來,她身體力行,用知識的力量為工人發聲,這份毅力,在她口中說出來,沒有激情,有的只是一份責任!


劉:劉細良
潘:潘毅


八九啟蒙

劉:你的研究路向多年來也很清晰,這路向可是大學年代已經形成的?
潘:也不算。我在中大唸歷史,畢業論文的研究對象是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那年是八九年,於是我想研究學生和民主發展的關係,或者歷史要改變的動力和因素,那很自然選了研究知識分子的抉擇。但若說到個人思想轉變,其實六四後我就已轉向勞工階層了。
劉:這是你反省的後果?覺得知識分子造反沒用?
潘:的確對運動有些反思。運動的口號很高,但我看不到運動能夠跟基層社會形成有機的連結。六四後我沒回香港,去了大陸不同地方,雖然當時不是很專注的考察,也有別的工作兼顧,不過是那時開始覺得自己並不了解基層社會。
劉:所以八九年是很重要的轉捩點?
潘:對,那是起點。之後回到香港,我經常到深圳考察,開始發現「唔對路喎」。當全國上下,甚至連知識分子也相信改革開放是正確的方向,至於農民工被剝削、大量工傷等問題,都不過是現代化進程中的必然陣痛,我認同不了。對我來說,社會主義制度出現問題,這是技術性的錯誤;但中國走資本主義的路走了二十五年後,我可以這樣判斷,這是本質上的錯誤。
劉:到今日你仍然覺得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並非中國的出路?
潘:對,不然我不會去搞合作社和公社了。但當年我在工廠區覺得不妥,還未能總結出那是資本主義的問題。
劉:但香港人也經歷過工廠妹時期,甚至小朋友的昔日的暑期工便是到工廠做童工,那時我們並不視之為剝削。
潘:那甚至是社會向上流動的機會。七八十年代,香港人的確可以通過這路徑脫貧,但九十年代中國的處境並不一樣,我看不到農民工擁有成為老闆的機會,他們的收入和社經地位都太低了。當然仍有極少數人可攀上社會階梯,但這不代表整個社會在進步。
劉:自從中國加入世貿,加上後來的富士康事件,各界開始關注中國的勞工問題,但你對這課題有興趣的時候是九十年代,那時應沒有人理會。
潘:當時學界或傳媒界對這班人也沒興趣,他們心想,你去揭經濟發展的瘡疤幹麼?這些傷害是必然的。不過我所謂堅持了下來,也不是刻意的吧,那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
劉:而《中國女工──新興打工階級的呼喚》一書便是你的博士論文對吧?
潘:對,那本書原是我的田野考察,對象是深圳工廠。
劉:當時真的要跟女工一起幹活?
潘:我在電子廠拿着焊槍做了七、八個月。
劉:但研究女工,其實用訪問形式也可,是甚麼驅使你入工廠當女工?
潘:我倒覺得這選擇是很自然的,除非是研究者無法進去吧。按我的理解,你一定要深入心臟地帶,才能把對象看得清楚。我們太經常思考宏觀大事了,一反省便反省整個中國的前路問題,但細節體驗是很重要的。那段時期,所有問題即使瑣碎,但全都變得具體,例如女工們經常接觸化學藥水,臉全都白了。
劉:所以女工的問題也發生在你身上?
潘:我看見了,在我身上不太明顯的。
劉:但你不是臥底嗎?其他人不能知道你的學者身份?
潘:之前的報導說我是臥底,其實不是這樣的。這是人類學的研究方法,工廠也知道的。
劉:原來如此,所以也會分派較簡單的工作給你吧?
潘:這一定會,最危險的他們不會讓我做。而且當時女工們得一天工作十四小時,星期日也要上班,還得住在工廠裏面,但他們讓我星期日回香港休息,他們並不視我為正式員工。
而我本身是一個抽象思考比較強,喜歡鑽研理論的人吧,這段時間我一直思考,我可以用甚麼語言了解她們呢?可以怎樣介入她的生活呢?我也在那段時間認清了,若然中國有任何改變的力量,必然來自這批中國工人。農民工不是西方典型的無產階級,他們無法回到農村,但又因為沒有戶籍無法在城市生根,根本無路可走。但亦因為他們的特殊性,如果他們發揮到自己的力量,那力量會很大很大。
劉:這是你個人的學術關注,還是你自身對中國前途的思考?兩者可分開嗎?
潘:前期能夠分開,現在已經分不開了。前期還得寫論文到國際期刊,而學院的思路總是讓你脫離現實世界的。現在回望,也挺後悔走過那段路。我現在會忠告學生,不要像你老師年輕時那樣浪費時間了。
劉:但若不是寫了論文出版成書再得獎了,未必有人認識你吧?
潘:我完全無意玩學術遊戲。當時不過為了通過Tenure System(終身教職制),就把隔了多年後的博士論文拿去出版了。
劉:得獎的一刻,沒有一種「終於有人認同我研究」的感覺?
潘:絲毫也沒有。或者這樣說,當時我已經比較有「地氣」了,當然那「地氣」亦建基於我一定的學術基礎,但總之我已不再處於一個純研究的狀態。這書後來也成為英美重點大學的教科書,但即使很多人邀請我去演講,我都推卻了。當然書翻譯後他們也會請我去演講,這我倒是不能再推了,不然太不像話,所以結果我也去了法國、德國、波蘭各個地方演講。但推卻不是因為我驕傲,而是我想專注我的基層組織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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