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12-天生不是寶貝，珍姐
天生不是寶貝，珍姐
非常人語
2015年02月12日
珍姐原名劉美珍。倒垃圾鮮有的青春少艾，但珍姐也曾年輕過。她廿多歲便入行，「同事通常都四十幾歲以上。」當年工廠妹不愁衣食，偏偏她一早看透世情，「我點都要做政府工，出糧準時，唔驚佢呃你，退休又有長糧。」現時每月千多元的長俸，果然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珍姐身高五呎不到，垃圾筒剛好到她的胸口。淘寶前，先把報紙鋪在垃圾筒的邊緣，避免兩脇在筒邊借力時，與垃圾筒貼身擁抱。十指卻直往白骨堆裡扒：「戴咗手套我做唔到嘢、感覺唔到。」酒樓廚房剛倒出來的湯渣還冒着煙，她不怕燙，不嫌髒，把大小骨頭逐一剔走。想到收養的幾十隻流浪狗有餸加，便打從心底裡笑出來。
她很清楚垃圾筒內有什麼寶貝。退休前，珍姐在食環署任職清潔工，一做廿多年，專責跟車，把垃圾運往堆填區，「稔灣，我睇住佢填滿。」快過精衞填海。珍姐不確定這是否她職業生涯的一項成就，只知香港人什麼都可以丟入垃圾筒。老人仙遊，故衣舊物是垃圾，「手痕摷吓啲衫袋，試過執到金鏈。」
鮮活的生命，原來又是垃圾。試過無數次，她把初生的小貓小狗從鬼門關拉回來。地盤遺下的唐狗、無人寵愛的病貓，她以仔女相稱。不出數年，便散盡退休金、申請破產，「我啲仔咪話囉：你有冇搞錯，搞到咁都仲係要養。冇辦法，鬼叫我鍾意佢，見到佢我又唔抵得。」一隻唐狗湊過來，與她臉貼臉，親吻着。
珍姐每日都會去飲茶。酒樓上下知道她「犬兒」眾多，都會通力合作。樓面阿姐悄悄⭃來一袋剩食，在枱底遞給她。相熟的雜工會把湯渣放在筲箕內，方便珍姐收集。垃圾站的阿姐準備好一小膠桶的水，讓她洗手，「大家拍爛檔，就算我未到，佢哋都搵嘢冚住，唔俾人丟嘢落去。」
整條供應鏈本來很完整，但街坊之間總有歹角。酒樓經理對此並不欣賞，是日更親自出馬，把湯渣直接倒入垃圾筒、送去垃圾站。肉味混雜了酸餿，食物就此變成垃圾。珍姐盯着那堆骨和肉，恨得牙癢癢：「嘥晒啲湯渣，正衰人！」一邊力挽狂瀾，希望能抓回一點點。不知就裡的路人在眼望望，以為她精神有問題。
珍姐推着空空如也的膠箱歸去，盤算着要開幾多罐頭、撈幾多飯，才能應付百隻貓狗的晚餐。混飯吃勞累，何不餵乾糧了事？「佢哋食慣香口嘢。食乾糧係做少好多，但好熱氣。而且食飯襟飽。」她的狗場位於屯門藍地的荒僻之地。若滿載而歸，日曬雨淋徒步半小時其實也相當吃力，尤其是珍姐已經五十有八，腦內還有一個計時炸彈。頭暈、頭痛會忽然來襲，持續多年，「眼水鼻水一齊來，又凍又熱，好似啲白粉佬冇上電咁。」「最怕係有嘢做時先有事，冇嘢做時好哋哋。」為免惹被誤會為蛇王，八年前，她宣布金盆洗手。當時沒想到，退休後仍要與垃圾筒為伍。
自由
福娃○八年被遺棄在珍姐的門口，翌日他仍是動也不動，原來尾龍骨被打斷了，需要植入鋼片，花了數萬元。現時除了失禁、有點蹣跚，總算是好狗一條，「大個咗，好快又要做手術、換鋼片。」
手推車顛簸起伏。珍姐一路上遇到的，由洋樓保安、到養番狗的街坊，都是熟人。「藍地以前係泥地，著水鞋，好似扱圖章咁，成個印。」她住良景邨，狗場本來是她契媽的豬場，荒廢多年，經過她一番改造，變成了私人「別墅」，「開頭執咗兩隻，看門口，喺度玩，好輕鬆。點知周圍的地盤工程一完，就剩低啲狗。」她開始在街頭布施，逐隻尋訪甚覺疲累，退休後索性把豬欄改作狗舍，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狗場入口設有兩重鐵閘。一有異動，百犬齊吠。一開閘，眾犬撲上，比珍姐還要高一截。「我返嚟，佢哋就知呢批要返入去。我大聲嗌，自然會一隻隻入籠，好過癮。」狗隻群黨分明，放風、便溺須分批進行，「個個都有名嘅。你嗌佢先會應你，唔係喂喂喂咁。」 Lucky、 Happy等大路名字早已不敷應用，後來的，順手拈來就叫紅的、綠的、八公、八婆。她早上九時開始放狗、掃屎、洗地，中午出去張羅湯渣，回來煮飯。復又是放狗、掃屎、洗地，直到天黑。
當中有幾隻特別兇猛，要謫居另一邊的狗籠，「打架㗎！有啲要獨立咁放。加個鎖，驚佢搖門。」惡犬被囚更狂躁？「又唔會，佢哋對我冇嘢，仲肯俾我剪毛，對狗反而唔鍾意。」物傷其類，接近人性。山頭霸王住慣獨家村，忽然遷入集中營，被同類的聲色體味所包圍，委實不好受。為保持自我，寧可獨自困籠，「我又冇諗過佢哋點諗。但俾我自己係狗，我寧願要自由。」狗飯肉香四溢，珍姐手推車所到之處，皆搖頭擺尾，「我俾你咁又點啫。食飯、屙尿、行一陣又要返去。」就算能在狗場內自由行，與海闊天空相比，也不過是大一點的監倉吧？「困住佢哋，係好無奈。」因為外面的世界實在危險。
綠豆
珍姐本身也是野性一族，頑疾休想把她羈絆。兩年前，她的頭痛變本加厲，腦內確診有一粒綠豆般大的粉瘤。雖屬良性，但生在血管邊緣，開刀的風險極大，稍一不慎便會全身癱瘓，「我同三個仔商量過，而家我行得走得，咪由佢囉。」代價是發作時動彈不得，可持續三、四小時，「呢頭啲清潔阿姐、的士司機都知。見我坐喺路邊，就會過來睇吓，車我返去休息。」她試過在狗場倒下，要 call白車送院，犬兒們緊張萬分，「佢哋真係好有性，讓路俾醫護人員推我出去，『死啦，阿媽咩事呢？』我感覺到呢個訊息。」
醫院阿嬸見到她，曰：「你又返嚟喇？」、「梗係啦，呢間酒店，我有份起。我以前係納稅人，得閒仲唔來住吓？」每次由三、四日，到十幾日不等。其間貓狗由長居狗場的義工「高佬」獨力照料。電療後，粉瘤縮至米粒大小，靠吃藥控制病情。但西藥磨人，初期她身體未適應，又屙又嘔，不能熟睡又難以清醒，「託賴今年都未試過大痛，冇入過急症室。」醫生囑咐她別操勞，特地簽字給予乘車優惠，讓她出遊紓壓，「我唔敢俾醫生知我做呢啲，唔係實俾佢鬧死。」
關於健康，她自言：「都唔諗得咁多，愈諗咪愈驚。」有時忘了覆診，醫院要打來尋人。對於貓狗，卻是另一種態度，「最唔開心梗係啲貓狗出事。」街貓多隱疾。兩週前，貓女 Ruby急病，珍姐即時 call車送她去深水埗睇獸醫，仍是返魂乏術。「我接受唔到，佢仲好後生。」她忍不住哽咽。但說到醫生不嫌她沒有預約，即時放下工作先看她的貓，她又破涕為笑：「我好開心，唔係個個醫生可以體諒。」
公務員退休後仍可免費出入醫院，貓狗卻不。她的卡數試過累積至廿五、六萬，○七年申請破產。兒子們這才發現老媽去得太盡。「你咁樣點維持？」「冇計過，你唔好問我。」單是糧食，每月便要二萬多元，一下子把她的長俸、綜援、家用吸乾。近年義工為她設立 facebook專頁，偶爾收到捐款，但仍是杯水車薪。
雜工把湯渣放在筲箕內，方便珍姐原簍收集。
珍姐嬌小，力量卻與身形不成比例。是倒垃圾還是餵貓狗辛苦？「梗係而家辛苦，做唔停。」
垃圾
昔日垃圾筒要由兩名工人抬起，倒入垃圾車的後槽，「夾上車嗰下，有時有啲汁唧到成口成面都係。」除了用毛巾遮面、帶衣服替換，也沒有其他方法。髒、臭，她不當一回事，唯獨受不了生命被毁。珍姐隸屬食環署特派隊，專責突發任務。當年她第一日在屯門上班便見血。有野狗被車撞到需要清理，「死啦，你知我最怕呢樣……」阿 Sir開恩，多派一人幫手。「用膠袋，我套尾，佢套頭，再放入竹簍。」
九七年，禽流感爆發，政府大開殺戒，宰了一百三十萬隻活雞。珍姐負責清理農場、河道零星的雞屍，要穿上全套保護裝備，「好多人唔敢落河執死雞。上返嚟，除出來隻鞋都有屍蟲躝躝吓。」「執死雞」是自願參與，須連日工作至凌晨，有超時補水和獎狀一張。「嗰排見到骨頭都驚。」那你為何願意頂硬上？「冇乜人去，咪我去囉。發雞瘟真係會死好多人。」
珍姐珍視生命，但總有人視之為草芥。是日一名在港鐵八鄉車廠上班的女士來訪。車廠本來有一家四口的貓兒自由出入，由員工餵飼。但近日保安警告要來捉貓，「自從大圍有狗落咗路軌，港鐵好敏感，所有範圍都唔俾有小動物。被漁護署捉走，四日就要殺。我覺得好可憐，一條生命冇理由毁滅咗佢。」她與同事分別領養了貓 B，貓媽已閹，須尋找暫託。車廠佔地幾萬呎，附近是荒野和村落，若貓仔誤入鬼門關，也夠寃枉。
又有的士司機致電珍姐，說她門口有兩名食客不見了，「漁護署好衰，一唔夠數，明知啲狗係我嘅，都照捉走。用大繩、魚網，套住個頭就冇得走。係咁拖住行，好陰功。」被捕的狗會送到上水狗房，珍姐需要親身去贖回，還要付飼料費，「二百蚊一日，下晝先去又計多一日。」她的狗領有牌照，但「疏忽照顧」都要上庭、罰款，隻隻千六。為與「綁匪」聯絡，珍姐的電話響個不停。三日後，兩犬總算平安歸來。
豬欄的儲物室，成了珍姐的房間。傢俬電器皆是人棄我取。
這樣的大鑊飯，要三盆才能餵盡全場，隻隻一開飯便如狼似虎。
遺棄
珍姐是個收容港，自己卻是被遺棄的一員。她早婚，廿多歲便誕下兩名兒子。但不出數年，丈夫有外遇，再沒有回來。從此她早上倒垃圾，下午做小販，維持家計，「我大仔真係好乖，八歲就識煮飯、湊細佬。媽咪冇本事，焗住你要識……」珍姐賣衫，他要穿梭家中和檔攤，幫手補貨。老媽愛狗成狂，他縱有意見，仍幫手清潔狗舍。
珍姐愛把貓仔狗仔喚作兒女，事實上，她連人仔都收養過。廿多年前，鄰居阿伯老來得子，但泰籍嫩妻竟因急病先行一步。阿伯找珍姐幫手：「你可唔可以幫我湊阿威，我唔舒服，驚帶唔到佢。」「你去睇醫生啦，我同你湊佢。湊到十八歲夠未？」誰知一語成讖，阿伯患末期肺癌。珍姐帶阿威去探他。「你叫聲老豆啦，佢想聽吓你把聲。你唔講嘢，佢點知你到咗？」稚子被陌生人教訓，有點晦氣，「阿爸，你聽唔聽到呀？」老人拼了最後一口氣，撐開眼皮望了一下。珍姐說：「你唔使掛住阿威，我會照顧佢。你要走就走，唔好咁辛苦了。」離開醫院不久後，阿伯便兩腳一伸。其實孤兒在香港還有一個姨媽，但對方斬釘截鐵說不會理會。珍姐自此多了一個小兒子。
如今兒子們已長大成人，兄弟仨感情要好。但珍姐還有更多的兒女要牽掛。她想過停止接收貓狗，但前幾日街坊發現有三隻狗 B被丟入水渠，她又忍不住營救，捧在懷中逐一餵哺，生生不息沒完沒了，「呢班貓仔狗仔，希望佢哋行先過我啦。」
珍姐年輕時不乏追求者。但她覺得後父對兒子嚴厲也不是、縱容也不是，從沒想過再婚。
珍姐數不清自己有幾多隻貓狗，只知在百隻以上。義工每個月都會組團來幫手清潔，當中有人會做水泥，在網上召集了一群地盤佬，合力搭建了貓舍和磚牆。
撰文：蔡慧敏
攝影：胡智堅
mailto:news@nextmedia.com
非常人語
2015年02月12日
珍姐原名劉美珍。倒垃圾鮮有的青春少艾，但珍姐也曾年輕過。她廿多歲便入行，「同事通常都四十幾歲以上。」當年工廠妹不愁衣食，偏偏她一早看透世情，「我點都要做政府工，出糧準時，唔驚佢呃你，退休又有長糧。」現時每月千多元的長俸，果然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珍姐身高五呎不到，垃圾筒剛好到她的胸口。淘寶前，先把報紙鋪在垃圾筒的邊緣，避免兩脇在筒邊借力時，與垃圾筒貼身擁抱。十指卻直往白骨堆裡扒：「戴咗手套我做唔到嘢、感覺唔到。」酒樓廚房剛倒出來的湯渣還冒着煙，她不怕燙，不嫌髒，把大小骨頭逐一剔走。想到收養的幾十隻流浪狗有餸加，便打從心底裡笑出來。
她很清楚垃圾筒內有什麼寶貝。退休前，珍姐在食環署任職清潔工，一做廿多年，專責跟車，把垃圾運往堆填區，「稔灣，我睇住佢填滿。」快過精衞填海。珍姐不確定這是否她職業生涯的一項成就，只知香港人什麼都可以丟入垃圾筒。老人仙遊，故衣舊物是垃圾，「手痕摷吓啲衫袋，試過執到金鏈。」
鮮活的生命，原來又是垃圾。試過無數次，她把初生的小貓小狗從鬼門關拉回來。地盤遺下的唐狗、無人寵愛的病貓，她以仔女相稱。不出數年，便散盡退休金、申請破產，「我啲仔咪話囉：你有冇搞錯，搞到咁都仲係要養。冇辦法，鬼叫我鍾意佢，見到佢我又唔抵得。」一隻唐狗湊過來，與她臉貼臉，親吻着。
珍姐每日都會去飲茶。酒樓上下知道她「犬兒」眾多，都會通力合作。樓面阿姐悄悄⭃來一袋剩食，在枱底遞給她。相熟的雜工會把湯渣放在筲箕內，方便珍姐收集。垃圾站的阿姐準備好一小膠桶的水，讓她洗手，「大家拍爛檔，就算我未到，佢哋都搵嘢冚住，唔俾人丟嘢落去。」
整條供應鏈本來很完整，但街坊之間總有歹角。酒樓經理對此並不欣賞，是日更親自出馬，把湯渣直接倒入垃圾筒、送去垃圾站。肉味混雜了酸餿，食物就此變成垃圾。珍姐盯着那堆骨和肉，恨得牙癢癢：「嘥晒啲湯渣，正衰人！」一邊力挽狂瀾，希望能抓回一點點。不知就裡的路人在眼望望，以為她精神有問題。
珍姐推着空空如也的膠箱歸去，盤算着要開幾多罐頭、撈幾多飯，才能應付百隻貓狗的晚餐。混飯吃勞累，何不餵乾糧了事？「佢哋食慣香口嘢。食乾糧係做少好多，但好熱氣。而且食飯襟飽。」她的狗場位於屯門藍地的荒僻之地。若滿載而歸，日曬雨淋徒步半小時其實也相當吃力，尤其是珍姐已經五十有八，腦內還有一個計時炸彈。頭暈、頭痛會忽然來襲，持續多年，「眼水鼻水一齊來，又凍又熱，好似啲白粉佬冇上電咁。」「最怕係有嘢做時先有事，冇嘢做時好哋哋。」為免惹被誤會為蛇王，八年前，她宣布金盆洗手。當時沒想到，退休後仍要與垃圾筒為伍。
自由
福娃○八年被遺棄在珍姐的門口，翌日他仍是動也不動，原來尾龍骨被打斷了，需要植入鋼片，花了數萬元。現時除了失禁、有點蹣跚，總算是好狗一條，「大個咗，好快又要做手術、換鋼片。」
手推車顛簸起伏。珍姐一路上遇到的，由洋樓保安、到養番狗的街坊，都是熟人。「藍地以前係泥地，著水鞋，好似扱圖章咁，成個印。」她住良景邨，狗場本來是她契媽的豬場，荒廢多年，經過她一番改造，變成了私人「別墅」，「開頭執咗兩隻，看門口，喺度玩，好輕鬆。點知周圍的地盤工程一完，就剩低啲狗。」她開始在街頭布施，逐隻尋訪甚覺疲累，退休後索性把豬欄改作狗舍，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狗場入口設有兩重鐵閘。一有異動，百犬齊吠。一開閘，眾犬撲上，比珍姐還要高一截。「我返嚟，佢哋就知呢批要返入去。我大聲嗌，自然會一隻隻入籠，好過癮。」狗隻群黨分明，放風、便溺須分批進行，「個個都有名嘅。你嗌佢先會應你，唔係喂喂喂咁。」 Lucky、 Happy等大路名字早已不敷應用，後來的，順手拈來就叫紅的、綠的、八公、八婆。她早上九時開始放狗、掃屎、洗地，中午出去張羅湯渣，回來煮飯。復又是放狗、掃屎、洗地，直到天黑。
當中有幾隻特別兇猛，要謫居另一邊的狗籠，「打架㗎！有啲要獨立咁放。加個鎖，驚佢搖門。」惡犬被囚更狂躁？「又唔會，佢哋對我冇嘢，仲肯俾我剪毛，對狗反而唔鍾意。」物傷其類，接近人性。山頭霸王住慣獨家村，忽然遷入集中營，被同類的聲色體味所包圍，委實不好受。為保持自我，寧可獨自困籠，「我又冇諗過佢哋點諗。但俾我自己係狗，我寧願要自由。」狗飯肉香四溢，珍姐手推車所到之處，皆搖頭擺尾，「我俾你咁又點啫。食飯、屙尿、行一陣又要返去。」就算能在狗場內自由行，與海闊天空相比，也不過是大一點的監倉吧？「困住佢哋，係好無奈。」因為外面的世界實在危險。
綠豆
珍姐本身也是野性一族，頑疾休想把她羈絆。兩年前，她的頭痛變本加厲，腦內確診有一粒綠豆般大的粉瘤。雖屬良性，但生在血管邊緣，開刀的風險極大，稍一不慎便會全身癱瘓，「我同三個仔商量過，而家我行得走得，咪由佢囉。」代價是發作時動彈不得，可持續三、四小時，「呢頭啲清潔阿姐、的士司機都知。見我坐喺路邊，就會過來睇吓，車我返去休息。」她試過在狗場倒下，要 call白車送院，犬兒們緊張萬分，「佢哋真係好有性，讓路俾醫護人員推我出去，『死啦，阿媽咩事呢？』我感覺到呢個訊息。」
醫院阿嬸見到她，曰：「你又返嚟喇？」、「梗係啦，呢間酒店，我有份起。我以前係納稅人，得閒仲唔來住吓？」每次由三、四日，到十幾日不等。其間貓狗由長居狗場的義工「高佬」獨力照料。電療後，粉瘤縮至米粒大小，靠吃藥控制病情。但西藥磨人，初期她身體未適應，又屙又嘔，不能熟睡又難以清醒，「託賴今年都未試過大痛，冇入過急症室。」醫生囑咐她別操勞，特地簽字給予乘車優惠，讓她出遊紓壓，「我唔敢俾醫生知我做呢啲，唔係實俾佢鬧死。」
關於健康，她自言：「都唔諗得咁多，愈諗咪愈驚。」有時忘了覆診，醫院要打來尋人。對於貓狗，卻是另一種態度，「最唔開心梗係啲貓狗出事。」街貓多隱疾。兩週前，貓女 Ruby急病，珍姐即時 call車送她去深水埗睇獸醫，仍是返魂乏術。「我接受唔到，佢仲好後生。」她忍不住哽咽。但說到醫生不嫌她沒有預約，即時放下工作先看她的貓，她又破涕為笑：「我好開心，唔係個個醫生可以體諒。」
公務員退休後仍可免費出入醫院，貓狗卻不。她的卡數試過累積至廿五、六萬，○七年申請破產。兒子們這才發現老媽去得太盡。「你咁樣點維持？」「冇計過，你唔好問我。」單是糧食，每月便要二萬多元，一下子把她的長俸、綜援、家用吸乾。近年義工為她設立 facebook專頁，偶爾收到捐款，但仍是杯水車薪。
雜工把湯渣放在筲箕內，方便珍姐原簍收集。
珍姐嬌小，力量卻與身形不成比例。是倒垃圾還是餵貓狗辛苦？「梗係而家辛苦，做唔停。」
垃圾
昔日垃圾筒要由兩名工人抬起，倒入垃圾車的後槽，「夾上車嗰下，有時有啲汁唧到成口成面都係。」除了用毛巾遮面、帶衣服替換，也沒有其他方法。髒、臭，她不當一回事，唯獨受不了生命被毁。珍姐隸屬食環署特派隊，專責突發任務。當年她第一日在屯門上班便見血。有野狗被車撞到需要清理，「死啦，你知我最怕呢樣……」阿 Sir開恩，多派一人幫手。「用膠袋，我套尾，佢套頭，再放入竹簍。」
九七年，禽流感爆發，政府大開殺戒，宰了一百三十萬隻活雞。珍姐負責清理農場、河道零星的雞屍，要穿上全套保護裝備，「好多人唔敢落河執死雞。上返嚟，除出來隻鞋都有屍蟲躝躝吓。」「執死雞」是自願參與，須連日工作至凌晨，有超時補水和獎狀一張。「嗰排見到骨頭都驚。」那你為何願意頂硬上？「冇乜人去，咪我去囉。發雞瘟真係會死好多人。」
珍姐珍視生命，但總有人視之為草芥。是日一名在港鐵八鄉車廠上班的女士來訪。車廠本來有一家四口的貓兒自由出入，由員工餵飼。但近日保安警告要來捉貓，「自從大圍有狗落咗路軌，港鐵好敏感，所有範圍都唔俾有小動物。被漁護署捉走，四日就要殺。我覺得好可憐，一條生命冇理由毁滅咗佢。」她與同事分別領養了貓 B，貓媽已閹，須尋找暫託。車廠佔地幾萬呎，附近是荒野和村落，若貓仔誤入鬼門關，也夠寃枉。
又有的士司機致電珍姐，說她門口有兩名食客不見了，「漁護署好衰，一唔夠數，明知啲狗係我嘅，都照捉走。用大繩、魚網，套住個頭就冇得走。係咁拖住行，好陰功。」被捕的狗會送到上水狗房，珍姐需要親身去贖回，還要付飼料費，「二百蚊一日，下晝先去又計多一日。」她的狗領有牌照，但「疏忽照顧」都要上庭、罰款，隻隻千六。為與「綁匪」聯絡，珍姐的電話響個不停。三日後，兩犬總算平安歸來。
豬欄的儲物室，成了珍姐的房間。傢俬電器皆是人棄我取。
這樣的大鑊飯，要三盆才能餵盡全場，隻隻一開飯便如狼似虎。
遺棄
珍姐是個收容港，自己卻是被遺棄的一員。她早婚，廿多歲便誕下兩名兒子。但不出數年，丈夫有外遇，再沒有回來。從此她早上倒垃圾，下午做小販，維持家計，「我大仔真係好乖，八歲就識煮飯、湊細佬。媽咪冇本事，焗住你要識……」珍姐賣衫，他要穿梭家中和檔攤，幫手補貨。老媽愛狗成狂，他縱有意見，仍幫手清潔狗舍。
珍姐愛把貓仔狗仔喚作兒女，事實上，她連人仔都收養過。廿多年前，鄰居阿伯老來得子，但泰籍嫩妻竟因急病先行一步。阿伯找珍姐幫手：「你可唔可以幫我湊阿威，我唔舒服，驚帶唔到佢。」「你去睇醫生啦，我同你湊佢。湊到十八歲夠未？」誰知一語成讖，阿伯患末期肺癌。珍姐帶阿威去探他。「你叫聲老豆啦，佢想聽吓你把聲。你唔講嘢，佢點知你到咗？」稚子被陌生人教訓，有點晦氣，「阿爸，你聽唔聽到呀？」老人拼了最後一口氣，撐開眼皮望了一下。珍姐說：「你唔使掛住阿威，我會照顧佢。你要走就走，唔好咁辛苦了。」離開醫院不久後，阿伯便兩腳一伸。其實孤兒在香港還有一個姨媽，但對方斬釘截鐵說不會理會。珍姐自此多了一個小兒子。
如今兒子們已長大成人，兄弟仨感情要好。但珍姐還有更多的兒女要牽掛。她想過停止接收貓狗，但前幾日街坊發現有三隻狗 B被丟入水渠，她又忍不住營救，捧在懷中逐一餵哺，生生不息沒完沒了，「呢班貓仔狗仔，希望佢哋行先過我啦。」
珍姐年輕時不乏追求者。但她覺得後父對兒子嚴厲也不是、縱容也不是，從沒想過再婚。
珍姐數不清自己有幾多隻貓狗，只知在百隻以上。義工每個月都會組團來幫手清潔，當中有人會做水泥，在網上召集了一群地盤佬，合力搭建了貓舍和磚牆。
撰文：蔡慧敏
攝影：胡智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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