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8-BBC:愛爾蘭老人睿智的人生話語

BBC:愛爾蘭老人睿智的人生話語
2018年 3月 28日

阿瓦安蒂·瓦達拉傑(Awanthi Vardaraj)


都柏林(Dublin)的夏日,極為平常的一天,太陽掩藏在鉛灰的烏雲後,空氣又沉又悶。彼時,我是個保姆,少東家正在抱怨天氣,鬧別扭不肯去托兒所。我也心不在焉,早上在電子郵箱裏收到姐姐寫來的信,說是我們親愛的祖父確診患了癌症。那時,我還不知道祖父的病已到了晚期,只是感到身在異鄉的我脆弱而又孤獨。

我帶著臭脾氣的三歲毛孩去附近的托兒所,把孩子放下後,轉身回家,心思都攏在自己身上。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格拉涅(Gráinne),她正慢慢悠悠從房子外挪向大門。最先映入我眼簾的是她連衣裙的印花——我最愛的向日葵,大朵大朵、鮮艷無比地散落其間。她還戴了頂小綠帽。等她踱到門前,我早已走遠,待我到巷口轉彎,她也轉身回房子裏去了。


作者阿瓦安蒂·瓦達拉傑旅居都柏林時邂逅了格拉涅(圖片來源:Angelafoto/Getty Images)
第二天,再次見到格拉涅,是我從托兒所回來的路上。這次她穿了綴滿櫻桃的天藍色連衣裙,又朝著大門走來。我駐足等她過來,好跟她打招呼。她走到門邊,好奇地對我微笑。我也衝她笑了笑,說自己在往返托兒所的路上見過她。她問了我的名字,然後自報家門。還說自己一個人住,不過有個當執業律師的兒子,住得不遠,定期來看她。然而她的語氣略為惆悵,讓我覺得她大抵和我一般孤獨。

每天早上我的路線和格拉涅往返她家大門的時間剛好吻合,於是我們會在大門邊聊兩句。她倚著拐杖,我靠在門邊。大概一周後,她請我去她家裏喝杯茶。我很高興地接受了邀請,兩人當即走向房子後頭陽光明媚的廚房,台面上的掛鉤擦得鋥亮,掛在上面的銅盆閃閃發光,一束束乾草藥捆得猶如門上的花環。一大台AGA牌集成灶"寶相莊嚴"地矗立著,冰箱上的迷你收音機放著古典音樂。想來格拉涅應是愛爾蘭電台(RTÉ)的鐵粉,尤其是古典音樂節目,這讓她不那麼孤獨,能欣賞到人世間所有的音樂和美好。


她很健談,每次兩人聊天,她都全神貫注、歪著頭聽我說話,著實可愛。她喜歡聽我南腔北調的口音,雖然有的詞她聽不懂,我還得重覆一下。她自己當然是地道的愛爾蘭腔,語調甜蜜又輕快,讓人覺得像一隻小鳥。我這麼一提,她哈哈大笑。

瓦達拉傑每天會在格拉涅家大門口(示意圖,非本文人物住家)駐足與她聊聊天(圖片來源:Henry Donald/Getty Images)
格拉涅跟我說自己87歲了,還很驚訝我只有26歲,她覺得自己26歲好像是上輩子的事。她告訴我,有大好的時光等著我,可千萬別浪費一分一秒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希望我無論做事還是交友,都能開心。

她的一生都很有趣,和丈夫帕特里克(Patrick)走遍歐洲各地旅居,還有個律師兒子,有一次他回家看母親時我碰巧也在。一個下雨的早晨,我倆一起翻閲她泛黃的照相冊子,她說自己一度想再生幾個孩子,不過不知怎的,沒騰出空來。

格拉涅和丈夫顯然一生都很相愛,婚後攜手走過62年,直到小半年前,丈夫去世。有次提及帕特里克,她哭了,因為想在天堂與他重逢,又不知能否成真。她一生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甚至一直在脖子上掛著在教堂行堅信禮時獲贈的銀鏈子,上面墜了個紅色小十字架。但她還是忍不住去想,這到底是不是真的。後來她老了,世界的現狀讓她越來越沮喪,搞不清到底有沒有天堂。那時我已是宗教懷疑主義者,但我還是安慰她,保證他們能天堂重逢,因為我實在想不到別的結局。我的肯定令她安心且振奮。


瓦達拉傑:"一直以為自己是想在旅遊中找到真我,現在看來,是為了找到適合自己的地方。"(圖片來源:Astrakan Images/Getty Images)
我告訴格拉涅,自己的愛情終於21歲,未婚夫死於車禍,碾碎了我與他共度餘生的希望,撞碎了我的心,再也拼不回去。我曾期盼像她和帕特里克那般,與愛人結婚生子、攜手共老。"還沒做妻子,先成了寡婦。"我這麼說。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又把我拉過去,用力抱住。"會再有的,會有新的人,"她向我許諾,"你能給別人很多愛,會再來的。"我說,希望她是對的。她說,那肯定的,自己就是知道。

我跟她談起我祖父和祖父的病情,說前一天我跟祖父打了電話,當時他已做了前列腺的手術,在住院恢復。我們多麼希望醫生及時控制了癌細胞,當時卻不知道他的癌細胞已經擴散。此後每天她都特地問起祖父,令我十分感激。我發現自己把不足為外人道的事,也一一向她傾訴。我還告訴她,自己無論到哪裏,都沒有歸屬感,甚至與自己的祖國印度也總是那麼疏離。"一直以為自己是想在旅遊中找到真我,現在看來,是為了找到適合自己的地方。"我如是說,她笑而不語。

某個早晨,我去拜訪時,她正在做馬蘇里拉奶酪(水牛奶酪)。她以前住在意大利,向大師學過,還說自己做的馬蘇里拉是全愛爾蘭最好的。"你跟著我,"她說,"我把秘方都教給你。"可以學會做自己的馬蘇里拉讓我十分興奮,以前我也在意大利待過,但因教育的緣故,莫名其妙沒學成。沒想到做起來這麼容易,很快我們就做了一大塊絲滑細膩的馬蘇里拉,她還非要我帶回家。最後我收下了,不過想給她烤個蛋糕當謝禮。她很喜歡這個主意,於是隔天我給她帶了個檸檬蛋糕。

正當我們的友誼越來越濃,每天都盼著見面時,壞消息來了。姐姐來信,證實了我最深的憂慮——祖父的病情惡化了,沒幾個月好活。我開始考慮自己什麼時候回家去看祖父。心頭沉甸甸的,想到如今我們離得那麼遠,又有那麼久沒見他。我告訴格拉涅,自己怕是很快就要回印度了。她保證會經常給我發郵件,因為她擅長上網,還挺熱衷。"沒有你我可怎麼辦呀?"她問。我沒說話,抱了抱她。最後離開都柏林的這天,我去與她話別。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來,我們也沒有點破,這可能是兩人最後一次面對面地聊天。


格拉涅:"你在哪裏能和人相處得好,哪裏就是適合你的地方。"(圖片來源:Nigel Hicks/Getty Images)
回印度後沒多久,祖父就去世了。葬禮後數日,我給格拉涅寫郵件,告訴她我的世界徹底變了。"世上就那麼一個人,我堅信一定是愛我的,我失去了他。"我寫道,"就那麼一個人,讓我不那麼孤獨,我也失去了。"格拉涅回了一封充滿同情的信:"曾經你說旅行是為了找到自己適合的地方。如今我盼你能明白,不是你適應地方,而是去和人相處好。你在哪能和人相處得好,哪裏就是適合你的地方。"

儘管我再也沒能見到格拉涅,我們的友情卻從未動搖,兩人書信往來頻繁,或長或短、就事論事、趣聞多多。她的來信讓我的生活步入正軌,我的信於她亦然。祖父去世了兩年零幾個月後,我收到了厚厚一封黑邊來信,來自格拉涅的兒子。信上說半個月前,她在睡夢中安詳地走了。我一下子癱在凳子上,顫抖著,悲傷至極。讀到格拉涅希望我收下她戴了一輩子的項鏈,就是那條帶紅色十字架的銀鏈子,我的淚水滴在了信紙上。"你是我母親慷慨而忠誠的朋友,謝謝,"他寫道,"她十分珍視你。"我從信封中抖出十字架,貼在胸前,潸然淚下。

這段交往歷時多年,是我人生經歷中最美好的友誼之一。26歲的我獨在異鄉,87歲的她獨居在家。至少有那麼一段時光,我們一起給彼此的生活賦予了意義。


B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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