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25-周日話題:金馬獎後大陸網民的萬言書

周日話題:金馬獎後大陸網民的萬言書
2018年11月25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傅榆在金馬獎台上一句:「我真的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成一個獨立的個體來看待」,讓兩岸再次爆出火花。台灣這邊,傅榆在面書上冷靜的留言,引來數以萬計的大陸網民翻牆,有痛批、謾罵、嘲諷、罵髒話及出言侮辱,不少台灣網民網上迎戰;大陸這邊的微博,幾乎清一色的「中國,一點都不能少」,草民名流紛紛網上表態或表忠。

在學術界早已有人注意中國大陸的網絡民族主義,由當年的憤青到近年受注目的小粉紅、表情包等等,之前一次矚目事件要算上是2016年周子瑜被迫道歉事件。這些事件性質如果都還原為兩地民族主義的對決,那實在是沒有什麼好研究討論的。如果我們能像剝洋葱般,把藏在網絡政治套語內的語調、情緒逐層找出來,我們當知道,這些不是簡單的「大陸網民民意」。

我用上括號,是想突顯網絡時代的方法論困惑。先假定這次網絡時代萬言書都來自大陸居民好了,稱之為「意見」實在令人覺得可疑。例如,有人認為是「五毛」所為,是官方打手,若然,那便不是一般意義下的意見了。我們既不知道有多少是「五毛」,不知誰是「五毛」,而且就算知道了,「五毛」所言是否與他自己的真實意見無關,是一致還是相反?在民意調查裏,研究者如果真懷疑受訪者回答問卷的意圖,可以把收回來的問卷作廢。但在互聯網上,我們根本無法「作廢」。我們姑且稱這些為聲音,它們終究是存在的,但是否指向網絡下的一群人?還是一種大合唱般被調教與指揮的聲音?

我傾向用「論述」這個稍為學術的概念視之,簡單來說,就是沒有個體作者源頭的一堆語言活動,而且卻蘊含規律,有一定符號關係,於是,我們勉強避開了剛才所說的方法論問題(其實沒有完全解決)。面對論述,我們有興趣知道的,不是說話者是贊成還是反對,而是眾多留言是否有些共同的發言位置,論述了什麼及怎樣的對象,召喚了什麼道德與政治規範來使自己的論述聽起來有道理。更複雜的是,留言動員了怎樣的言外之意或字裏行間的暗語,產生眾聲一辭的和應。我來不及整理幾萬則留言,先分享一點初步觀察。


網民:藝術殿堂不應沾上政治

首先,令我有點驚訝的是,在主權宣示及咒罵傅榆的話中,有一種對金馬獎珍愛有加的情感,例如有人認為是「娛樂圈盛會」被你傅榆搞砸了;有人形容金馬獎是台灣辦喜酒,大陸及香港來賓客,「你宣揚你的政治言論沒人管你,但你就不能找個其他場合嗎?好好的金馬獎,可惜了」。有一名網民很直接及嚴厲地罵:「傅榆披着藝術家的外衣,做政客的骯髒事,捅了大導演李安一刀, 搞砸了整個金馬獎,人神共憤」。有一種樸素的情感,對金馬獎的「本來面目」有一種期盼與想像,它是兩岸華人的日常娛樂或藝術殿堂,不應沾上骯髒的政治。所以,在傅榆身上貼滿政治標籤及不雅名號之外,她還被罵為「自私」。

這與頒獎當晚不少大陸電影人上台說的雖不完全一樣,卻有共同的結構。獲最佳導演的張藝謀說:「金馬獎代表着中國電影的希望」,獲獎的影帝徐崢說是「專業的電影殿堂」。

至於「兩岸一家親」的說法,你可以說是來自大陸要統一台灣的宣傳,也可以說是反感於政治化,而渴求一片共享的淨土。也許,在他們心目中,「本來」的金馬獎,比起國內那些受到官方干預的頒獎禮都重要。你可以不同意大陸這邊的國族主義,或極權下心懷餘悸的表忠,但很難完全否定這種情感。如今的金馬獎的確是一個能暫時拋開兩岸政治認同的娛樂或藝術盛會,也是大家覺得是應有的「日常」或「殿堂」,前提是大家都不講「台灣」與「中國」,或講了也假裝聽不見,又或者共同念着各自表述的「華人」二字,便可以相安無事。但大家忘記了,既然台灣是個言論自由的社會,習慣百無禁忌,界線混雜,稍一不慎,金馬獎這張薄薄的面皮便可一戳即破,戳破者無論是有意或無心,當然被視為「自私」。

誕生於1962年的金馬獎是冷戰產物,當年協助發展親國民黨的華語影視文化,頒獎禮曾由國民政府的行政院新聞局主辦。不要說那個我還沒有出生的年代了,我記得,1981年時,我還在讀小學,當時便有一部被認為非常反共的電影《假如我是真的》,改編自今年剛去世的大陸劇作家沙葉新的傷痕文學作品,獲最佳劇情片獎及最佳改編劇本獎,香港歌星及演員譚詠麟還獲最佳男主角。這部片當時還被港英政府禁掉,要隔了七八年才可在香港公映。早年金馬獎對競逐資格限制很多,尤其是對大陸人員有份參與的電影。進入1990年代,隨着台灣政府把舉辦權交給民間基金會後,才完全接納大陸電影參選,這可以說是台灣民主運動及轉型的一個小例證。大陸電影產業在中國於千禧年進入WTO後迅速擴張,大陸電影人亦成為更重要的座上客、獲獎者,成就一個似乎有點「中立」的平台。但在兩岸關係的緊張中,金馬獎的平和包容不是必然的,今屆的大管家李安台上台下的尷尬,在所難免。


有殺氣騰騰 也有無力感

來自大陸的萬言書裏有殺氣騰騰的中國主權權力,也有矛盾複雜的情緒,還有更深層的無力感。為什麼我那麼在乎你,因為有苦難言,無論是被迫還是自我欺騙,那些壓迫與沮喪只能沉在網絡套語之下。傅榆有一個地方說錯了,兩岸的公民社會根本不能對話,因為對岸是一個初生公民社會被輾碎的廢墟,愈多孤獨的個人獨自面對權力,便會滋生出無窮無盡的犬儒與民粹衝動。向傅榆開炮的網絡民族主義中,根本談不上什麼主義。這些聲音好像持守,站在主席李安的一邊,確認台灣金馬獎得來不易的傳統,卻又奇怪地蘊含侵略味道:我要你與我一起保住淨土,守住這些界線,但若你不同意,我便高舉突然拼湊出來的類種族旗幟,要趕走種族不純其心必異的「綠鬼」及「雜種」,以及「不敢又愛吠」的小丑。所以,許多留言者都找出傅榆的華僑背景來做文章,要驅逐越界的搞事者,「妳想要獨立沒問題啊!…… 離開中國土地去搞你的台獨吧!」。對台灣或金馬獎的淨土之愛,由失落變成想像對土地的佔有想像,覺得趕走製造麻煩的人便一切安好。這些雜音沒有主體性,創造不了新關係,它們只拐了個大彎,又為中共的文攻武嚇敲邊鼓。


台灣人有能力反過來影響中國

藏在聲音底下的語調,讓人感到絕望,卻不應止於此。我們不妨對台灣有所期盼,當然不是有另一大管家來辦好下一年包容的金馬獎,我期盼的也不止是台灣被當作「獨立個體」來看待,而是希望台灣人,尤其是傅小姐與她紀錄片中的台灣及中國年輕人,不管他們的認同是什麼,不會只是渴望被看到,而是從別人也許是奇怪或不合理的想像及期盼中,回看到另一個自己,看到自己與他者產生的新關係與意義,從中找到力量。一個進步的身分認同不是或不止是被看見被承認,不是內捲進「壓迫/被壓迫」的鏡像關係,或防衛式反應,而是它可以有能動力,改變自己內部及外部的關係。對台灣人來說,不要只想着自己被壓迫,那個好像壓迫自己的聲音,往往也是受壓迫的,既然那聲音蘊含着對自己的期盼與想像,那便代表台灣人有能力反過來影響中國大陸的,改變兩岸關係。

我期盼金馬獎是個開始。


文//葉蔭聰

編輯//曾祥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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