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06-明報:街知巷聞:荃灣,三年零八個月

明報:街知巷聞:荃灣,三年零八個月
20150906


攝於春三園,牌樓朝園內的方向,有「南陽堂」字樣,相中女士是葉老先生的太太。

葉老先生父親當年知道日軍將渡羅湖南下,便僱船將一家送至青衣島避難,當晚日軍炮轟德士古油庫,讓海面燒成火海。


葉老先生(左)與兒子孫女三代同堂。

政府在芙蓉山腳的馬閃排路,為「春三園」重新興建牌樓。

現在的芙蓉山路一段,綠色飛檐位置,約是當年日佔時期,葉老先生居住了三年零八個月的鐵皮屋。

位於新址大屋街的全完堂。

荃灣街市街的昔日環境,左上角為位於舊址的全完堂。


【明報專訊】上周編輯部收到一封信,裏面有一篇由79歲筆名為石林疋先生(原姓葉)所撰寫的文章,名為《「日治時期」我的童年經歷》,講述在二次世界大戰,香港淪陷三年零八個月期間,他居於荃灣童年時的所見所聞。


今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及抗日戰爭結束七十周年,於是筆者拜訪葉老先生,請他帶筆者走一遍當年的足迹和舊址,記錄一段乏人所知的歷史,包括他曾居住的古老大宅春三園被日軍佔用作憲兵部、被炸毁的紅十字會醫院、中華基督教會全完堂等。

採訪當日,葉老先生的兒子葉先生,還帶同六歲的女兒駕車前來,三代人現身綠楊新邨。

葉老先生在車頭坐着,看起來精神矍鑠,笑容和靄。
現在的荃灣,客機在天上轟隆飛過,回想當年在頭頂劃過的戰機,對葉老先生來說,真是恍如隔世。

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太平洋戰爭的東亞戰線,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蘆溝橋事變」後,中日戰爭全面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亦在三九年正式展開,當時英殖香港是英國和日本的戰略要地。及至四一年,日本揮軍南下,在十二月越過深圳河,進攻新界。由於新界通往九龍半島間的地勢山多路狹,日軍只能取道東面的城門水塘,或西面的青山道穿越荃灣,是故日軍決定將兵力集中荃灣。
當時的葉老先生,還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小孩子,但他所經歷的一切,實在畢生難忘。據他所述,四十年代的荃灣,多為平地,居民以耕種飼養畜牲為生,一般建築物只有兩層樓高。他本來居住於葉氏家族的大宅「春三園」,即位於現時的荃灣地鐵總站。


節錄一

讀他的文章,可說是身歷其境,節錄如下:
今年本人七十九歲,現在回想起幼兒時代的經歷,仍記憶猶新,歷歷在目,有如發了一場夢,剛剛醒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家父聽聞日軍到達羅湖,準備越過大帽山進入荃灣,他為了保護家人,恐怕受到日軍的傷害,便僱用了一艘街渡木船,把全家上下大細,都送到青衣島暫避。當抵達一間似是校舍的房屋(現今的麻鷹洲),那時,有一些荃灣的村民經已進住。


一)逃亡青衣島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葉老先生的父親得悉日軍將到荃灣,也來不及收拾細軟,便馬上讓家人坐街渡到青衣島。他們當晚在校舍準備休息時,日軍軍機轟炸德士古油庫,燃燒的汽油湧入海中,整個海面火光熊熊。另一邊廂,葉老先生的父親則留守春三園大宅。由於大宅位處青山道北的小山丘,可俯瞰整個荃灣,日軍到達時已覬覦該處。葉氏極力守護家園,卻被日軍重打一記耳光,逐出大宅。日軍侵佔大宅後,正式設立「憲兵部」管治荃灣區。而葉老先生一家,亦在翌日回到荃灣,搬到海壩村渤臨海邊的祖屋,一住半年。


節錄二

(住進祖屋)大約在一星期後的一個晚上,遠處傳來很恐怕而辛苦的呻吟聲,整晚使我驚慌得不能入睡。直至深夜過後,這種可怕的呻吟聲,從空氣中消失了,這才使我安心地進入夢鄉。聽說:有十數人給日軍抓去,來到海邊的一個堤壩平台上被槍決(那裏當時名叫石膏廠,接近舊關門口村)。時值退潮,被槍決者,有些後來醒過來,因痛苦而發出呻吟聲,後來,潮水漲了,便把他們淹死了。
二)春三園,憲兵部

葉氏家族的大宅春三園,在一九一四年建成,牌樓上書「春三園」,取名自葉老先生爺爺的名字。牌樓的背面寫上「南陽堂」,代表鄧姓和沈姓家族,所以在當時正式來說,葉、鄧和沈不能通婚。據葉老先生形容,大宅面積五萬呎,一個大花園,大屋三幢相連佔地約三千呎,共有兩層樓,騎樓有英式拱門,屋前有四條大石柱,全是一米闊的大麻石。在日軍撤離後的春三園,葉老先生還記得,當時屋後尚葬了一名日本軍人,後來墓被起出。而廚房灶頭上建了一個石屎大水槽,槽底是鐵板,估計是日軍作浸浴之用。而大宅旁鄰近三棟屋,葉老先生記錄:「三棟屋村的村民,在當時,可以清楚看見『憲兵部』的平台上所發生的情况。如各類的嚴刑逼供、倒吊拷打、灌水、放狼狗咬等等,多不勝數(這些都是我從他人口中聽回來的)。」

但日軍撤離春三園後,香港政府隨即徵用作荃灣區警署,直至一九五一年,警署遷到城門道口,葉氏家族才取回大宅。可是至八十年代,為發展荃灣,香港政府又再徵用春三園位處地段,並清拆大宅,建成荃灣地鐵總站。葉老先生說,現時荃豐中心商場的天橋位置,就是以前的牌樓所在。葉老先生的家人當時曾想取走大麻石柱作紀念,可惜最終沒有事成。而同時,政府在芙蓉山腳的馬閃排路,為「春三園」興建一個新的牌樓,旁邊的欖仁樹和羅漢松,都是葉老先生在八十年代親手種植。關於春三園,葉老先生說:「舊荃灣人都知道,我們以前屬於貴族家庭,但戰爭之後,就瓦解了。後來由叔伯阿哥,繼續發揚。」可惜當時尚未有保育的概念,是故甚有歷史價貴的「春三園」,只能湮沒於歷史洪流之下。


節錄三

因為祖屋太過殘舊,住了約半年,家父便遷到芙蓉山上的山邊,搭建簡陋的鐵皮屋居住,那裏是家父買來種植菠蘿的,所以我們叫它做「菠蘿山」(現今的木棉下新村)。香港淪陷三年零八個月,我的童年生活全在此度過。

三)芙蓉山 鐵皮屋

四十年代的芙蓉山山邊,有十六七萬呎的面積屬於葉氏家族,種滿菠蘿,是故他們稱之為菠蘿山。葉老先生父親搭建的鐵皮屋,約八百多呎,正門朝南,可以遙望藍巴勒海峽。而他父親擅長養竹,讓竹子長成籬笆似的掩護着鐵皮屋,旁邊有小屋專為飼養牲畜。葉老先生記得,屋裏有一個房間,牀是排幾張櫈子,再放些木板在上面搭成。葉老先生有九兄弟姐妹,他排行第八,日軍進佔荃灣後,年紀較大的兄弟姐妹都躲到別處去,而他母親則和三幾個工人下田種植。他父親常去市區,就由葉老先生一人守着鐵皮屋,有時更讓他由市區帶東西回山邊。

他說:「我當時是小孩子,至今也想像不到自己可以應付這麼令人害怕的情景。」由鐵皮屋到市區的山路,他寫道:「那裏埋葬了一些屍體,只用了少許泥土掩蓋着,野狗走來擔吃,很多時候,都看見手、腳與身體分離,還有一些骷髏骨頭擺在路旁,有如擺放擺放在架上展覽,很得人驚。」而戰機亦常在上空發炮,有一次他替父親拿豉油回家去,想避開「那條佈滿人屍嗅氣薰天的路」,便走另一條路,怎料「美國飛機從大帽山的上空俯衝而下,同一時間,在頭頂上聽到噠!噠!噠!嚇人的巨響,原來飛機俯衝前先開動一輪機關槍,我嚇得發慌……跟着大人跳到路旁,因為那裏的路旁很斜,而且有十多呎高,我緊握住豉油不放,便好像滾地葫蘆直滾到路旁底」。而青衣島與荃灣之間的海面,停泊了兩艘舊戰艦,常是戰機炮轟的目標。

日軍闖進鐵皮屋

在臨近和平時,曾有一名日軍走進鐵皮屋,不過葉老先生說,日軍見屋內只有他一個小孩,和葉老先生爸爸的照片,便脫下帽子,向照片立正鞠躬,又把一根煙放在照片前,便走了。葉老先生說:「我想他挺有教養。」因當時的日軍很兇,只要平常人不向他鞠躬,他便要來踢人。
經歷了三年零八個月,「我最遺憾是,我父親在和平前幾個月便去世了,在春三園警署交回給我們前幾個月,我母親也去世了。父母都沒有機會回家。」六十年代中,政府擴展市區為由收回菠蘿山。


四)全完堂

一九一四年,由倫敦傳道會和新界傳道會籌款,建成「中華基督教會全完堂」。位於今街市街麥當勞附近,當時更設宴「菠蘿大會」。至一九四一年日軍進佔,「全完堂」成為馬廄,簿冊文件被日軍燒毁。戰爭時期,仍設有「主日學」,後期更派粥救濟饑民。六十年代後,「全完堂」遷至大屋街二至四號。葉老先生是全完堂的現任執事,及前堂會主席。
文/ 李寶瑜


圖/ 劉焌陶、受訪者提供
編輯/曾祥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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