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2-沈西城：讀胡適、聽胡適

沈西城：讀胡適、聽胡適
2020年03月22日


燈下捧誦董橋《讀胡適》，不乏警闢之處，百采紛呈。我第一次接觸胡適先生，尚在中一，課文有《嘗試歌》──「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這話未必是；我今為下一轉語，自古成功在嘗試。」淺白易解，一直記到現在。自古成功在嘗試，於是嘗試當作家，成績何如？固不必說，人貴嘗試，自可有得。胡適是新文學大將，沒他，大抵沒有新文學。近年不少文學家認為五四運動應有共產黨一份兒，胡適一九五九年七月九日在美國夏威夷大學演講，回顧五四運動的原因和五四當天的情景，直言「這件事完全是青年們愛國心的自動爆發，可是共產黨徒偏要說五四運動是無產階級世界革命的一部份，而且是由中共策動和領導的，這全然是個謊言。事實上，一九一九年的時候中國還沒有一個共產黨徒。」當事人如是說了，還有什麼好存疑？當然相信胡先生。一百多年前創始白話文運動是普及中國國家語文的途徑，胡適奔波四處演說文學革命，將原來的「八不主義」總括為四條守則：一，要有話說，方才說話。二，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話怎麼說，就怎麼說。三，要說我自己的話，別說別人的話。四，是什麼時代的人，說什麼時代的話。有贊成者，也有反對者，無論如何，胡適道出肺腑之言，值得尊重。胡適溫柔敦厚，從不罵人，不像魯迅那樣鬚髮戟張，疾言厲色，也不似豈明先生和溫如水，了無火氣，他是軟中帶刃，輕刺一記，教人信服於他的指引。

胡先生對待朋友之道，可見他於林語堂的資助。一九一九五四運動那年，美國哈佛大學給了林語堂半個獎學金，每月四十美元。四十美元養不活一對夫妻，胡適知道了就對林語堂說：「你回國以後來北大教書，我們每月補助你四十塊美金。」到了美國林太太生病，要住醫院，沒錢，打電話給胡先生，馬上匯去五百美金救了他們。熬了一段日子積蓄花光了，又寄一千美金給他們解困。二三年林語堂回國，向北大代校長蔣夢麟致謝，方知原來是胡適自掏腰包寄給林語堂的。多年後林語堂追述往事：「我們永遠記得先生對朋友的這份『無聲援助』。」這兒毋妨岔一筆說說蔣夢麟。老先生晚年不耐寂寞，欲續弦，某次在圓山飯店巧遇名媛徐賢樂，驚為天人，苦苦追求，情書一封接一封，道不盡的相思，其中一句云──「在我見過的一些女士當中，你是我最心動的女人！」出自《西潮》名人之口，哪個女人不動心？徐賢樂如乳燕般投向老先生懷抱。皇帝不急急太監，徐賢樂是一個拜金女人，朋友怕蔣校長吃虧，苦勸，無效，惟有求諸文壇大好人胡先生。胡先生身在醫院，心繫好友，勉力寫一函勸解。出動到胡適，蔣夢麟不能不稍稍收斂，可一個星期後，喜帖送來，蔣夢麟跟徐賢樂鳳凰于飛，共結秦晉了。婚後，老先生成為徐女士牽動的木偶，宴會場上，屐痕處處。不到兩年，感情有變，協議離婚，徐女士獅子大開口，左拆右解，以五十萬台幣贍養費了事，黃昏之戀落下帷幕，春夢了無痕。哪堪折騰，翌年，校長鬱鬱而歿。

全書八十八回，「淺中着力，深處露光，」看完不覺倦。董橋有幾句話說得好──「讀胡適，寫胡適，我其實只想挑我愛讀的讀，挑我愛寫的寫。在這樣任性的時刻我慶幸我不是學者，不搞學術，愛怎麼放肆就怎麼放肆。」瀟灑脫俗，正是做學問的正途。最近友人傳來胡適錄音帶，徽音重，語調穩，吐佳言如鋸木屑，霏霏不絕。提到周氏兄弟說「我們在新青年時代，不大喜歡做這個創作的文學，只有魯迅喜歡做這個東西……」接着還說了樁趣事，周氏兄弟自費出了一本《域外小說集》一共買了二十本，「不不不，是二十一本，一本是魯迅自己偷偷出錢買的。」正經巴交地訂正，引得鬨堂大笑。治學謹嚴的胡先生竟也有幽默的一面，我不禁莞爾。太陽西斜，倦鳥歸巢，混沌的世界裏，還有胡適那樣的人嗎？


沈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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