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16-鄭政恆：香港的禁娼往事
鄭政恆：香港的禁娼往事
2014年2月16日
【明報專訊】新聞日日有，其中關於性與欲望的新聞，數量不少，最近東莞掃黃行動，引來許多人關注，從百度地圖所見，可以看到八個小時內大量手機用戶遷出東莞，其中以轉到香港去的人最多，有說當中不少是嫖客，相信如果沒有香港人和香港資金，東莞肯定沒有今時今日般繁榮。
我也將焦點從東莞移到香港。我想到香港過去有不少電影，以妓女的迎送生涯、嫖客尋花問柳為題材，其中龍剛導演的《應召女郎》（1973）是較早一部從社會問題的角度看妓女，後繼者有邱禮濤的《性工作者十日談》（2007），經濟電影《胭脂扣》（1987）說香港的歷史消失，陳果《榴槤飄飄》和《香港有個荷里活》說北方妓女也說香港本土生活。從《大丈夫》（2003）到《飛虎出征》（2013），從《豪情》（2003）到《3D豪情》（2014），香港的性喜劇不絕如縷，今年更有群星拱照的《金雞SSS》和新人掛帥的《微交少女》。
書中也有風月事。過去羅澧銘以塘西舊侶之名寫下《塘西花月痕》四集（1962），將塘西風流韻事記錄得鉅細無遺，梁小中、依達、黃霑等作者也各顯神通，西人RichardMason所寫的《蘇絲黃的世界》（TheWorldofSuzieWong）改編為電影後影響更大，劉以鬯在《快報》連載的小說《吧女》、海辛在《晶報》連載的小說《塘西三代名花》則更為地道寫實。今人所著的《一路向西》勝在繪形繪聲，但文筆遠似未及舊人矣。
哪裏是塘西？且慢。先由香江的禁娼往事說起。
塘西風月與香港禁娼
我曾指出，去年過身的吳昊先生以香港掌故、港式廣府話研究、中國婦女服飾、影視研究這幾項研究最見功力，其中香港掌故包羅萬象，也少不得風月舊聞，《塘西風月史》（舊版為《香江風月史》）正是一例。此書有一附錄，為「香港禁娼編年史」。此年表似得力於香港掌故泰斗魯言（原名梁濤，另一筆名魯金）的文章〈香港娼門滄桑〉（見《香港掌故》第二集），而我注意的是禁娼部分。
說到香港禁娼，總由1845年說起，而且離不開稅收、貪污和合法化與否三個問題。當時是香港第二任港督戴維斯（即爹核士）在任，他以娼妓傳播性病為由，將妓女驅逐出境，可是香港是自由港，妓女也自由地回來，人數未能抑制，因此戴維斯出第二招，就是抽稅，而且「妓捐」的稅額頗高，目的是用以興建性病醫院，解決公眾衛生問題。可是，稅收由貪污腐化的警察中飽私囊，沒有撥入庫房，於是英國政府在調查後，命令戴維斯停止「妓捐」，而性病醫院也因此在1847年停辦了。
十年過去，港府設立性病醫院，頒布《檢驗花柳傳染病條例》，妓女要驗身，妓寨要領牌及交牌費，可是擔任政府總登記官兼撫華道（即華民政務司）高和爾（D.R.Caldwell），以職權牟取私利，被香港的首席檢察官安士迪（T.C.Anstey）彈劾，罪名涉及自營娼業、以妓作婦、包辦妓院及娼妓牌照、私營醜業、縱容戚屬、收取昂租。最終高和爾被革職，事見另一香港掌故泰斗葉靈鳳的《香海浮沉錄》，以及關詩珮的研究論文，可是箇中真相還有許多疑團。
塘西的由來與變化
從「香港禁娼編年史」，我們又看到娼妓合法化的問題，1873年，香港第七任港督堅尼地頒布《保護中國婦女及取締買良為娼條例》，可是逼良為娼問題不減，1878年港督軒尼詩的《港督飭巡理府草擬保良局章程》，正是要保護婦女及幼童。1879年娼妓再度合法化。
1903年是香港風月史重要一年，因為塘西初興。據鄭寶鴻的《香江風月》一書所說，「所謂塘西，是指西營盤『背』（即現時聖類斯中學對落的小山崗）以西，即屈地街旁煤氣公司後鄰迄至卑路乍街的一段皇后大道西，以及縱貫的山道，並連同山道旁的南里和德輔道西。至1930年代，自香港大學對開處通往德輔道西的山道，建有明渠式的大水坑，所以塘西又被稱為『新水坑口』。」
1903年，港府因應上環街市至中環街市水坑口一帶人多稠密，而石塘嘴一帶的花崗岩石礦場和新填海區荒涼，就將下令妓寨和酒樓於限期前搬到石塘嘴，可見要發展新填海區，還需風月場所先行，果然之後石塘嘴有太平戲院、新新影畫戲院落成，交通也便利了。
1932年，香港由於是殖民地，跟隨宗主國英國禁娼，洋妓先禁，華人妓女有三年寬限，於1935年禁止。「香港禁娼編年史」也以此作結。
然而娼妓當然是禁之不絕。之後妓女多改當導遊女，在導遊社中接客。三年零八個月過後，風月之地不再是塘西一帶，而是上環德輔道中電車路和干諾道中港外線碼頭、油麻地廟街和吳松街一帶。
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慾無窮
娼妓是古老行業，在現代消費主義社會中，更走向精密化、管理化，以滿足人們的消費欲望。可是消費欲望過強，又讓一些問題接踵而至，舉例說，在賈樟柯最具社會批判力的佳作《天注定》中，趙濤主演的第三段取材自鄧玉嬌刺官案，展現財大氣粗的富人將他人物化，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以消費主導，就再沒有基本的尊重。《天注定》最後一段聚焦時下的青年男女（賈樟柯更掛大金鏈當有錢土豪），呈現出今日中國大陸歡場的聲色犬馬以至於荒唐──種種現象都透視當下中國大陸人們內心的憤怒、空洞、無奈與虛浮，而一切當是緣於家庭解體、官僚腐敗和消費主導。回想從前太窮，沒有尊嚴，現在太富，有些人也是沒有尊嚴。
影片最後，趙濤離開城鎮，回到山西去，鄉村裏恰恰上演傳統劇曲《玉堂春》，一句句「蘇三，你可知罪否？」表面上是針對該女子，實際上更多針對整個社會，一個不道德的社會，讓人不能夠成為道德的個體。有罪的除了人自身，還有集體。
東莞掃黃，雞飛狗走。《莊子》有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金瓶梅》又云：「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慾無窮。」都是勸世之言，過分強調清白，恐怕落入偽善；過分放縱欲望，後果自有報應。在此引錄，是慣例，一切由人自行抉擇了。
鄭政恆
2014年2月16日
【明報專訊】新聞日日有，其中關於性與欲望的新聞，數量不少，最近東莞掃黃行動，引來許多人關注，從百度地圖所見，可以看到八個小時內大量手機用戶遷出東莞，其中以轉到香港去的人最多，有說當中不少是嫖客，相信如果沒有香港人和香港資金，東莞肯定沒有今時今日般繁榮。
我也將焦點從東莞移到香港。我想到香港過去有不少電影，以妓女的迎送生涯、嫖客尋花問柳為題材，其中龍剛導演的《應召女郎》（1973）是較早一部從社會問題的角度看妓女，後繼者有邱禮濤的《性工作者十日談》（2007），經濟電影《胭脂扣》（1987）說香港的歷史消失，陳果《榴槤飄飄》和《香港有個荷里活》說北方妓女也說香港本土生活。從《大丈夫》（2003）到《飛虎出征》（2013），從《豪情》（2003）到《3D豪情》（2014），香港的性喜劇不絕如縷，今年更有群星拱照的《金雞SSS》和新人掛帥的《微交少女》。
書中也有風月事。過去羅澧銘以塘西舊侶之名寫下《塘西花月痕》四集（1962），將塘西風流韻事記錄得鉅細無遺，梁小中、依達、黃霑等作者也各顯神通，西人RichardMason所寫的《蘇絲黃的世界》（TheWorldofSuzieWong）改編為電影後影響更大，劉以鬯在《快報》連載的小說《吧女》、海辛在《晶報》連載的小說《塘西三代名花》則更為地道寫實。今人所著的《一路向西》勝在繪形繪聲，但文筆遠似未及舊人矣。
哪裏是塘西？且慢。先由香江的禁娼往事說起。
塘西風月與香港禁娼
我曾指出，去年過身的吳昊先生以香港掌故、港式廣府話研究、中國婦女服飾、影視研究這幾項研究最見功力，其中香港掌故包羅萬象，也少不得風月舊聞，《塘西風月史》（舊版為《香江風月史》）正是一例。此書有一附錄，為「香港禁娼編年史」。此年表似得力於香港掌故泰斗魯言（原名梁濤，另一筆名魯金）的文章〈香港娼門滄桑〉（見《香港掌故》第二集），而我注意的是禁娼部分。
說到香港禁娼，總由1845年說起，而且離不開稅收、貪污和合法化與否三個問題。當時是香港第二任港督戴維斯（即爹核士）在任，他以娼妓傳播性病為由，將妓女驅逐出境，可是香港是自由港，妓女也自由地回來，人數未能抑制，因此戴維斯出第二招，就是抽稅，而且「妓捐」的稅額頗高，目的是用以興建性病醫院，解決公眾衛生問題。可是，稅收由貪污腐化的警察中飽私囊，沒有撥入庫房，於是英國政府在調查後，命令戴維斯停止「妓捐」，而性病醫院也因此在1847年停辦了。
十年過去，港府設立性病醫院，頒布《檢驗花柳傳染病條例》，妓女要驗身，妓寨要領牌及交牌費，可是擔任政府總登記官兼撫華道（即華民政務司）高和爾（D.R.Caldwell），以職權牟取私利，被香港的首席檢察官安士迪（T.C.Anstey）彈劾，罪名涉及自營娼業、以妓作婦、包辦妓院及娼妓牌照、私營醜業、縱容戚屬、收取昂租。最終高和爾被革職，事見另一香港掌故泰斗葉靈鳳的《香海浮沉錄》，以及關詩珮的研究論文，可是箇中真相還有許多疑團。
塘西的由來與變化
從「香港禁娼編年史」，我們又看到娼妓合法化的問題，1873年，香港第七任港督堅尼地頒布《保護中國婦女及取締買良為娼條例》，可是逼良為娼問題不減，1878年港督軒尼詩的《港督飭巡理府草擬保良局章程》，正是要保護婦女及幼童。1879年娼妓再度合法化。
1903年是香港風月史重要一年，因為塘西初興。據鄭寶鴻的《香江風月》一書所說，「所謂塘西，是指西營盤『背』（即現時聖類斯中學對落的小山崗）以西，即屈地街旁煤氣公司後鄰迄至卑路乍街的一段皇后大道西，以及縱貫的山道，並連同山道旁的南里和德輔道西。至1930年代，自香港大學對開處通往德輔道西的山道，建有明渠式的大水坑，所以塘西又被稱為『新水坑口』。」
1903年，港府因應上環街市至中環街市水坑口一帶人多稠密，而石塘嘴一帶的花崗岩石礦場和新填海區荒涼，就將下令妓寨和酒樓於限期前搬到石塘嘴，可見要發展新填海區，還需風月場所先行，果然之後石塘嘴有太平戲院、新新影畫戲院落成，交通也便利了。
1932年，香港由於是殖民地，跟隨宗主國英國禁娼，洋妓先禁，華人妓女有三年寬限，於1935年禁止。「香港禁娼編年史」也以此作結。
然而娼妓當然是禁之不絕。之後妓女多改當導遊女，在導遊社中接客。三年零八個月過後，風月之地不再是塘西一帶，而是上環德輔道中電車路和干諾道中港外線碼頭、油麻地廟街和吳松街一帶。
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慾無窮
娼妓是古老行業，在現代消費主義社會中，更走向精密化、管理化，以滿足人們的消費欲望。可是消費欲望過強，又讓一些問題接踵而至，舉例說，在賈樟柯最具社會批判力的佳作《天注定》中，趙濤主演的第三段取材自鄧玉嬌刺官案，展現財大氣粗的富人將他人物化，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以消費主導，就再沒有基本的尊重。《天注定》最後一段聚焦時下的青年男女（賈樟柯更掛大金鏈當有錢土豪），呈現出今日中國大陸歡場的聲色犬馬以至於荒唐──種種現象都透視當下中國大陸人們內心的憤怒、空洞、無奈與虛浮，而一切當是緣於家庭解體、官僚腐敗和消費主導。回想從前太窮，沒有尊嚴，現在太富，有些人也是沒有尊嚴。
影片最後，趙濤離開城鎮，回到山西去，鄉村裏恰恰上演傳統劇曲《玉堂春》，一句句「蘇三，你可知罪否？」表面上是針對該女子，實際上更多針對整個社會，一個不道德的社會，讓人不能夠成為道德的個體。有罪的除了人自身，還有集體。
東莞掃黃，雞飛狗走。《莊子》有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金瓶梅》又云：「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慾無窮。」都是勸世之言，過分強調清白，恐怕落入偽善；過分放縱欲望，後果自有報應。在此引錄，是慣例，一切由人自行抉擇了。
鄭政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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