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16-疫情日記達人小朋,風暴中的薛丁格船艙

疫情日記達人小朋,風暴中的薛丁格船艙
2020年2月16日星期日


(藝術界LEAP)

【明報專訊】今年他決定在武漢過年,還打算着關掉手機,過個寧靜的年。

「顯然搞錯了,這個前奏之後,更洶湧嚴峻的事態把整個武漢、湖北乃至中國拽進了漩渦裏」,「就像風暴裏尚能偏安的船,人困在艙裏不能外出」。

漫畫家小朋(化名)住在武昌一條村,風暴中心的邊緣,他以圖文記錄在風浪中接收各種消息與心情。

「2020.02.06」,「有個氣象預報員被捲入浪裏」,「這個最早發出風暴警示的人被裝進薛定諤(港譯:薛丁格)的船艙,在生和死、真和假之間起身又躺下」。


薛丁格的貓,生死來回的詭秘。

未來將有關於武漢肺炎的一段歷史,小朋所記2月6日當晚那場大浪,必定是對於所有曾身處漩渦的人非常深刻的一筆。


風起時,並不留神

「最開始還沒有外面的朋友在說那個事,是家裏的群、朋友的群在傳。」回想最初風起時,「像這種傳聞的話,一開始出來像小道消息,不是那麼容易確定」,小朋沒有對正在城市蔓延的新病毒格外留神,但也有長輩提及要以防萬一,這時大概是去年12月底。12月31日,武漢市衛健委公布近日多宗肺炎與華南海鮮批發市場(又稱華南海鮮城)有關,病例共27個,通告又稱「未發現明顯人傳人現象」。之後兩三天,他在朋友圈之間看到一張為華南海鮮城消毒的照片,「穿白色保護服,背着消毒藥水在噴」,「我們心裏認為或許跟以前一樣,能夠處理好」。

直至朋友從上海來到武漢相聚,戴上了口罩。


上海朋友來訪 始開始警覺

小朋在以蘋果為題的一輪接力創作中,以連環圖畫下朋友來訪的一節,切了橙和蘋果作招待,他們還研究戴着口罩怎麼吃東西。「他1月18號過來,出門前也一直在問我,武漢這邊嚴不嚴重,需不需要戴口罩,而他還是戴了。」面對面看着對方,「開始覺得這個事情需要警覺一點」。朋友出城路上已見路障,翌日1月23日,武漢封城。他畫與寫,「初二我們坐着電單車沿着XX路往南進市區,路上除了清潔工沒有行人,隔了幾分鐘才見一輛汽車孤零零地駛過,這是新冠肺炎疫情引起大眾警覺(20號)以來我們第三次出門,封城停運交通後第一次」。


在城的外圍 看城中新聞

凌晨兩點的封城公告,他說自己比起原本打算春節外遊或探親的人來說,挫敗感沒那麼大,「我們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吧。年輕人熬夜或網絡信息追得緊一點,可以馬上知道這個情况,但像年紀大一點的人就不知道,一下子沒有辦法get到這個消息」,不過他的女友是當地人,說武漢人之間早前已流傳可能封城。

從地圖上看,XX路與華南海鮮城相隔17公里,車程約半小時。小朋困在城內,卻又身處核心外圍的邊上。他在電話裏說:「從1月18號到現在,我們出去購物一共去了四次,初一以前整個狀態還ok的,物價就是過年的物價,相對平時貴一些,但之後的情况就是整個物價有很大的上揚,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但像新鮮的肉、蔬菜啊,的確比較難搶到。除非一早過去,或補倉的時候能夠馬上在那個地方,就能夠買到。」不過他住村中,附近有菜地,「相對來說就不在城市的循環裏面,所以我們在蔬菜這方面還算充足,焦慮感不像城裏面那麼大」,口罩、消毒酒精自然買不到,都靠家中庫存和網購。

但不是沒有任何焦慮。一些場景讓他心裏升起奇怪的感覺,例如走進超級市場時,毫無心理準備之下,「服務員拿着測溫槍,沒有事先提醒,就直接把槍伸進我的耳朵」,過些時再去,做法又不同了,服務員用酒精擦過探熱器的頭,也會向客人知會一聲,「整個情况是每一天都不一樣」。


很多人在微博求助

待在家中又是另一重憂慮,他的畫裏是發出「DING」一聲在震的手機,並寫:「這個手機在武漢的冬天裏不耐操,電池已經鼓脹,讓這個蘋果逐漸立體起來」。他看到什麼呢?「很多人在微博上求助,家裏的父母感染了、自己也感染了,希望能夠找到住院的機會,確診得到治療」,資訊無時無刻更新,「家人被隔離 16歲腦癱患者死亡」的新聞、「死者就近火化 女追運屍車喊媽媽」的片段,他看着難過着,追逐網絡上或新聞網的故事和消息,有時列為「謠言」被刪除,有時得到官方證實。問他如何調適情緒,他說出兩個辦法,「隔一天或半天再去看消息,不然心臟可能有點跟不上」;照顧身心,好好做菜,「換着花樣來做」,都變得重要。


愛恨交加的武漢

這個漫畫家老家在另一省,他2004年就到武漢讀書,之後待過上海3年,去年重回這個地方生活。你喜歡這裏嗎?「還挺喜歡的吧,愛恨交加。」恨從何來?「你要是來武漢,肯定知道這是一個很亂糟糟的地方,比較粗糙的地方」,我聽着「你要是來武漢」,忽然有種實在的感覺,新聞上的疫區也是個真實的城市,與一些人有真實的連結。所恨也是所愛吧?「欸。」小朋隨口應着,「我們都覺得這是一個龐克之城,做事情比較直接,你們也叫龐克是嗎?」武漢是大城市,但開銷比上海低,給他更大創作空間。

封城以後,「父母倒不是特別擔心我,這裏面的原因也很值得分析,不同的地理、不同的(信息)傳播途徑……」他卻會擔心父母,因為與父母同省的親戚有確診病例,「沒有直接跟我父母有接觸,但就那麼小一個城市,也會在當下全球化的時代,產生這樣的連結」。言談間,小朋有時會用上宏觀地反思生活的名詞,就如他談起同住的室友是一名建築工,此際手停口停,「反抗資本主義的時候,希望大家不去上班、不交房租,但在真實的狀况下,大家都不得不出門去,如現在的返工潮。有朋友會說怎麼不去火神山醫院幹活?工錢挺高的,但事實上要擔很大風險」。


大家都在尋求一種真相

人與人之間的爭論,他在當下亦感受到一點變化,「現在的狀况跟以前很不一樣,以前出現一些問題,不論在現實裏還是網絡上,總有人來跟你抬槓,就微小的細節爭論,這時候你就會感覺到問題被稀釋掉。但疫情發展到現在,爭論的確比較少,不是說沒有,而是說沒有抬槓,恰好大家都在尋求一種真相,一起去面對一些事情」。他認為疫情的嚴重,除了視乎病毒有多致命,「在防治過程裏面,社會跟家庭肯定會產生各種各樣的矛盾,原本這些矛盾可能不會造成太大問題,但在當下這個狀况就變得更麻煩。」例如社會氛圍之下隱藏的矛盾,「如果外出大家都不戴口罩,那你敢戴嗎?」當有人要撿別人用過或已受污染的口罩重用,又受怎樣的一股力量驅使?


社區自發組隊 搜羅物資、買菜

兩星期前,他家村口開始實行限制出入措施,用大垃圾鐵箱攔住入口,有人在測體溫、問話,因為村附近也出現確診個案了。小朋與同住女友跟室友談過就近的醫院聯絡方法,另外在公共交通停擺之後,每個區域仍有一些車輛在緊急時會出動,他們也準備好這些車輛的聯繫方式。以小朋所知,一些有車的朋友會「幾個一起去聯繫物資,把口罩、防護服送到醫院去、接送醫護上下班」;亦有因看音樂演出熟絡的一群人,組織成為救援隊,幫忙將病人送到醫院;還有小區居民會組一個買菜小隊,免卻每家每戶都要派人外出搜羅物資的煩惱。「這讓我看到有意思的方面」。

他有很重的自覺,住在邊緣的農村,沒準確掌握市中心的情况,多番強調只是說出從自身角度出發的所見所感。筆下船艙中的人,拿着望遠鏡在風暴中張望,城內外是距離,城與城又是更遠的距離。其實,你會覺得香港或在其他更遙遠地方的人,不明瞭武漢的情况,理解會出現很大落差,或覺得他們會有很多誤解嗎?「那肯定是不一樣的,但每個人看的事情雖然不一樣,但都可以算是某一種真實吧」,「這個問題本身有一定的不準確性在裏面」,「我們現在在家裏出不去了,很多事得通過網絡、確切的消息來源、跟更多人的討論,才能找到某一種辦法吧。所以實際上對我來說,不是內跟外(來劃分)」。他的圖文日記,記一場未完的大風暴,「是我作為自己的需要吧,本來是想能夠有一個出口,亦把事情記下來,免得以後我忘了。但裏面的表達還是經過修飾,我也想沒有那麼直接,能夠有一個空間做更多的事情。」他認為自己處於比較安全的位置,而且有朋友通過他了解當地事態,這樣的紀錄,同時在造一個窗口。


整個海面在翻滾

一組連環畫,從他決定在武漢過年開始,結尾是2月6日。

武漢市中心醫院李文亮醫生,先被指造謠,後染上病毒,6日晚上9時許,內地不同媒體都傳出他病逝的消息,沒多久醫院又發官方信息指他正在搶救,延至2月7日凌晨2時58分,院方宣布李文亮經「全力搶救無效」逝世。內地微信、微博等網絡平台都在熱烈討論事件,「那天晚上就是非常魔幻的一個場景」。

「後來我們學到一個詞,叫『情緒延宕』」,「大多數人的情緒被延後釋放出來」。但大眾對事情的感受,是不是只從一個時間點搬到另一點?他在漩渦裏有這樣的感受:「從9點半一直到半夜1、2點,這一段長時間,反而讓更多人有時間去反饋、去想這個事情,而不是突然地爆發。時間延續,形成不一樣的情况。」

「有一個夜晚,整個海面都在翻滾。有個氣象預報員被捲入浪裏。當晚朋友圈裏全部是關於他安危的消息,憤怒和悲痛在彌散在生根。這個最早發出風暴警示的人被裝進薛定諤的船艙,在生和死、真和假之間起身又躺下。打旗的人又被浪打下去了。」那一格圖畫,是船、風浪,與掉下去的人。

我好奇問,那晚消息未確定之間,眾人討論的是什麼?「討論……討論傅柯啊」,他說,「就說到此為止吧。」


文//曾曉玲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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