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9-我們都係人,我們都會驚——清潔工口罩裏的愁

我們都係人,我們都會驚——清潔工口罩裏的愁
2020年2月9日星期日


外判清潔工藍姐(曾曉玲攝)

【明報專訊】「是搶米那天,我最記得。下午4點鐘,我們接到柯打,全部要stand by不准放工,上面不說什麼事,但我們也心中有數……有些人嚇到坐在車中哭,男工也驚,淘大日日有講死人,我們都係人,我們都驚。」香港醫學博物館的「沙士口述歷史檔案庫」裏,記載了一名食環署二級清潔工人2003年4月進入淘大E座工作的經歷,博物館寫香港史裏疫情一頁,沒有忘記清潔工的貢獻。

新的一疫將要降臨,清潔工的心聲,在社會聲嘶力竭的罵聲中顯得微弱,幾被淹沒。「點解冇口罩?(外判清潔工的工作)係咪食環署、係咪政府判出來吖?係政府包㗎嘛,點解唔畀呀,當我哋唔係人呀?」當年中國總理溫家寶到淘大視察時,藍姐正在現場,政府外判街道清潔工,一晃眼又做了17年,那時清潔淘大SARS疫廈對出的街道,口罩都冇個;今天在觀塘區掃街清垃圾桶,又遇武漢肺炎,一樣口罩都冇個,但她更憂心了。

日哥是外判清潔公司負責人,負責安排某區約400名街道清潔工工作,近日得知酒店等私人地方如出現武漢肺炎確診者,食環署有機會派當區外判街道清潔工入內消毒,他說很多伙計年紀大,「真係中咗都唔知咩事」,我們向食環署查證日哥所言,署方確認:「收到通報後,本署的分區環境衛生辦事處會迅速組成消毒隊(每隊成員最少包括1名衛生督察,以及2名或以上清潔工人,人數需視乎實際情况而定)到指定地點清潔及消毒」;就某酒店個案查詢:「本署共派出3名衛生督察以及3名外判清潔工,在患者曾入住的酒店房間/可能曾受污染的地方清潔和消毒。」


問阿頭攞口罩 他叫我問政府

其中一間曾有確診者入住的酒店則回覆,食環署曾派7人到酒店消毒,工作包括以漂白水消毒環境及將房間食物丟棄等;食環署強調有清晰指引,工人必須穿著足夠個人防護裝備,包括全身防護衣、面罩或護眼罩、外科口罩、膠手套及膠靴。

日哥亦記得食環幫辦跟他「爆了一句」:「有年齡限制的,60歲或以上都不應該入去。」記者三度問及食環署該措施有否年齡限制,署方未有回應。

藍姐63歲了。想撲個口罩開工,女兒只能為她籌得兩個,也試過收工收起口罩明早再用。藍姐問阿頭,阿頭叫問政府去;問來監工的食環署人員,又叫她問阿頭。「一定要給清潔工人派口罩才是嘛,啱唔啱呀靚女?口水痰吐入垃圾桶,不是我們清潔嗎?那些不夠污糟嗎?」她最着急時聯絡到清潔工人職工會組織幹事梁芷茵,才獲口罩解困。職工會早前派500個,得到機構捐贈2000個後,分10個一袋能發給200名工友,過年前訂口罩下的單還未能確認會送到,「當然最好政府會負責任……」


指引與執行 兩回事

我們另接觸到曾入SARS疫廈單位消毒的范女士,當年她屬於食環直接聘請「特別隊」的清潔工,由一名衛生督察帶她和另一名工人負責一個單位,即便是今天的「消毒隊」。范女士快滿60歲即將退休,亦已轉職另一部門,但她聽聞去年底內地傳出武漢肺炎疫情後,「掃街阿姐已被告知萬一出動要怎樣,亦有幫辦教如何著保護衣」。外判工藍姐就知道自己跟政府工「爭天隔地」,「我打電話給在政府做的工友,想問拿幾個畀我用吓先,她說以前都有,現在可能冇了,一日只配到三四個,我說我一個都冇呀」。

日哥說2009年爆發豬流感後,外判清潔工合約加入要處理疫情的內容,問藍姐知道嗎?「我唔識字,可能有寫嘅,聽講都係有」,阿茵則解釋,「政府好多時不是沒有指引,但如何執行是另一回事。合約寫要有黑色鞋,現實是拖鞋都冇一對。」早前署方便曾發出清理催淚氣體殘留物指引,一些外判公司也會張貼,但「工友年紀大,未必識睇字,又有些是少數族裔,告訴他們有新的紙貼出來,他們會說乜貼咗紙咩?」另外食環署一般會派人抽樣了解清潔工的工作情况,「但抽樣是由管工抽,管工抽熟的、聽話的人來答,作用就不大」。

那到底有無發過武漢肺炎的外判清潔工指引?日哥說未收到,「因為社區未爆發,它(署方)不會咁快就有」,「佢哋係咁㗎啦,見步行步」。

請教中大醫學院內科及藥物治療學系教授胡志遠,他建議街道清潔工最基本的裝備,要有手術口罩、一套可替換的工作服、一雙防水膠手套;做粗重工夫常用的棉製手套密度不高,亦會吸收受污染的液體,而清潔工常執拾有分泌物的紙巾等,「(棉手套)從感染角度基本上是不設防」,膠手套較適合,戴上手套亦不要亂摸口鼻、袋和衣服,收工後要先用洗潔精清洗手套,再用1:49稀釋漂白水消毒。另外工具車最好帶上梘液和清水,「他們在街道上工作,好難經常洗手,但會處理很多(可能含病毒的)液體,單靠酒精搓手液其實不及有水洗」。他說若外判公司未獲得新指引,SARS時期的也可參考。


70萬口罩 僅夠一日一個

「冇辦法啦」,藍姐說了好多次。女兒擔心她,說「你們不是有工會嗎?叫他們支持遊行罷工嘛,冇口罩唔好開工」。她回,「一個兩個罷工,佢當你搲痕,唔睬你㗎,咪當你曠工,全部人去佢就冇辦法」。事實上,環境衛生大聯盟日前已警告多間公司口罩只夠應付兩星期,大量清潔工或會因沒口罩停工,敦促政府供應。政府昨表示懲教署將增產70萬個口罩分配給政府外判清潔工。截至2018年底,食環署、康文署、房屋署、產業署共聘請21,718名外判清潔工,而食環署外判街道清潔工分19區及跨區共8867人,如以此計算,70萬個口罩可分給每人約32個,如一日只用一個,夠用一個月。

其實藍姐很不喜歡戴口罩,她細細聲問,疫情「有冇咁快過時?」我們答恐怕要等到天熱啊,「咁陰功囉,我哋清潔點算呀。」聊得久了,藍姐聲音漸低,呢喃着上年8月起做手術休養4個月,做什麼手術呢?她低頭,來回按擦手指,「心臟囉,起搏器,發炎又拔出來,做兩次手術了,都死唔去……」最後自己掃走語氣中的沮喪:「好啦,新年啦,身體健康就得喇,唔好要求發達唔發達,𡃁妹可?」她望向阿茵,眼神帶幾分親暱和依賴,站起來輕拍阿茵的臂,我才發現原來眼前人好細粒。此刻藍姐大概禮貌地笑着吧,不過微笑與哀愁都在口罩裏面,別人總看不見。

註:文中除胡志遠及梁芷茵外,受訪者名字皆為化名。


文、圖// 曾曉玲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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