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14-安裕：浩瀚韓流
安裕：浩瀚韓流
2020.02.14
東西南北
還好，奧斯卡頒獎禮曲終人散至今，到這刻仍然未見大吹大擂《上流寄生族》大捷是「南韓軟實力勝人一籌」這種用濫了的陳腐套詞。倒是日本《每日新聞》以「快舉」形容南韓電影這夜漂亮一役，切中當天晚上橫掃荷里活一城又一城的痛快。大合而至大開，封閉進而多元，唯其如此，始能道出近半世紀南韓從極權審查到創意綻放的巨變。
《上流寄生族》導演奉俊昊是延世大學社會學系畢業，學生時代曾經扔過汽油彈。延世是首爾三大、俗稱SKY三間大學裏的Y（Yonsei University），S是首爾國立大學（Seoul National University），K則是高麗大學（Korea University）。南韓反政府運動年代的激烈衝突個人未曾親歷，但在激烈衝突年代的1986年夏末秋初，在漢城走在表面平靜的大學校園一角，不到半個鐘頭就眼睛刺痛猛咳不已。當地朋友說，前不久這裏是警察與學生激戰之地，你的眼眶和喉嚨裏是殘留不去的催淚氣體。奉俊昊進延世是1988年的事，那時距離南韓民主化只是一步之遙，卻依然是軍特獨裁時期。高高在上的獨裁政權，垂直而下的是困在底層的百姓。上與下，獨夫與民眾，是壓迫與被壓迫的年代。
重重思想箝制 電影豈有完卵
獨裁統治集團的官僚，與民主自由匱乏的民眾，支配和被支配的本質，在《上流寄生族》裏，奉俊昊通過斜坡上的豪宅與大半沒入地下的蝸居勾勒出來。電影意涵挑戰社會的不公義與兩極化，光與影背後的一段段南韓歷史，則非單是某種特定意識形態所能完全承載。奉俊昊的大膽筆觸，不是始於《上流寄生族》，他不算多產，然而一路走來的每一部作品，總能在暗黑的戲院裏使幕下觀眾心神激盪。藝術創意與編導意願，折射出來的是無垠的想像與創造。當人們為《上流寄生族》藝術與商業成就擊節叫好的同時，必須看到若無巨大空間，奉俊昊或者只是緊跟政治主旋律的一個機械人般執行導演，而不是自由展示的編劇與導演。這當中的關鍵詞是「審查制度」。
從歷史廣度說，可以從50年代的戰後南韓說起。如果要更精準的話，1962年通過的《電影法》，就是扼殺南韓電影創作自由的起點。1962年前一年的1961年，陸軍少將朴正熙發動「五一六軍事政變」，成立軍事革命委員會，朴正熙是實權在手的副主席。當時南韓雖稱仍有總統在位，軍政大權則在朴正熙手上，南韓步入逾30年的暗無天日獨裁年代。《電影法》的主旨，官方的說法是「優質影片為民族發展作出貢獻」。至1973年《電影法》修訂，開宗明義要檢視電影內容，嚴禁製作與體制相反的電影，而且把電影公司減至20家，必須跟循政府發佈的營運方針。這套審查制度的要點，就是國家全面控制電影從籌劃到拍攝的整個過程。
之後，雖然《電影法》有過幾次內容調整和修訂，但是換湯不換藥，用上的名目雖然越來越輕巧，底下的拳頭則是越來越揑緊。單是對電影審查這一樣，就分為開機前和拍攝後執行，其中尤以後者傷害最大。當時負責這一關的是公演倫理委員會，若在審查時發現「有問題」，影片就要發回重拍或修改某一部份。至於所謂「有問題」，包括違反憲法有損國家尊嚴、擾亂社會秩序與南韓對外關係等。公演倫理委員會上承1909年日治時代《出版法》，受影響的不僅電影，還有音樂與歌曲。審查制度最極致是在70年代至80年代，一旦片中出現政治人物的描寫，後果不是審查刪剪，而是一律禁止。至於電影若有牽涉共產主義內容，稍為觸及都會被禁，編導人員可能要接受進一步調查。一言蔽之，所有表演藝術都在當時的公演倫理委員會覆蓋之下，如此極權審查，電影豈有完卵。
衝破審查牢籠 終迎蓬勃發展
隨着民主步伐推進，南韓電影與文化事業在80年代下半，進入民主來臨前的陣痛期，儘管盧泰愚再三阻撓，畢竟軍人獨裁已是日薄西山。1996年，南韓憲法法院裁定《電影法》的審查制度，違反憲法的言論自由等公民權利。多年的審查制度高牆終於隆然而倒，化作片片瓦礫。1998年金大中當選總統，南韓終在漫天風雨之後待得軍事獨裁敗退的黎明。這時候南韓滿是寬懷的社會氛圍，審查制度取消，電影百花齊放，以前不敢觸碰的內容、擔憂被指與體制相反的全數衝破牢籠。多元化題材帶動電影業蓬勃發展，否則的話，觸及南北韓統一議題、以人性化手法描述北韓軍人的2000年電影《JSA安全地帶》恐怕麻煩多多甚至遭禁。片中，宋康昊飾演的北韓軍官，與李秉憲飾的南韓軍人在聯合軍事安全區的情誼，正式宣佈即將踏入21世紀的南韓電影，從此再無禁區。
我們在太平洋這一邊為《上流寄生族》歡呼的時候，更為南韓推倒違反表達自由和權利的審查制度而鼓掌。《上流寄生族》裏的南韓社會無疑貧富懸殊，可是南韓民眾敢於把社會矛盾呈之於世，直面缺失，不受禁制。這些，相信也是當年大學生奉俊昊走上漢城街頭的初心：一個屬於人民的國家本來就應該這樣。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路程再苦也是自己當家作主的抉擇。這一股沛然莫之能禦的浩瀚韓流，久久不散，遠遠飄揚。
安裕
2020.02.14
東西南北
還好，奧斯卡頒獎禮曲終人散至今，到這刻仍然未見大吹大擂《上流寄生族》大捷是「南韓軟實力勝人一籌」這種用濫了的陳腐套詞。倒是日本《每日新聞》以「快舉」形容南韓電影這夜漂亮一役，切中當天晚上橫掃荷里活一城又一城的痛快。大合而至大開，封閉進而多元，唯其如此，始能道出近半世紀南韓從極權審查到創意綻放的巨變。
《上流寄生族》導演奉俊昊是延世大學社會學系畢業，學生時代曾經扔過汽油彈。延世是首爾三大、俗稱SKY三間大學裏的Y（Yonsei University），S是首爾國立大學（Seoul National University），K則是高麗大學（Korea University）。南韓反政府運動年代的激烈衝突個人未曾親歷，但在激烈衝突年代的1986年夏末秋初，在漢城走在表面平靜的大學校園一角，不到半個鐘頭就眼睛刺痛猛咳不已。當地朋友說，前不久這裏是警察與學生激戰之地，你的眼眶和喉嚨裏是殘留不去的催淚氣體。奉俊昊進延世是1988年的事，那時距離南韓民主化只是一步之遙，卻依然是軍特獨裁時期。高高在上的獨裁政權，垂直而下的是困在底層的百姓。上與下，獨夫與民眾，是壓迫與被壓迫的年代。
重重思想箝制 電影豈有完卵
獨裁統治集團的官僚，與民主自由匱乏的民眾，支配和被支配的本質，在《上流寄生族》裏，奉俊昊通過斜坡上的豪宅與大半沒入地下的蝸居勾勒出來。電影意涵挑戰社會的不公義與兩極化，光與影背後的一段段南韓歷史，則非單是某種特定意識形態所能完全承載。奉俊昊的大膽筆觸，不是始於《上流寄生族》，他不算多產，然而一路走來的每一部作品，總能在暗黑的戲院裏使幕下觀眾心神激盪。藝術創意與編導意願，折射出來的是無垠的想像與創造。當人們為《上流寄生族》藝術與商業成就擊節叫好的同時，必須看到若無巨大空間，奉俊昊或者只是緊跟政治主旋律的一個機械人般執行導演，而不是自由展示的編劇與導演。這當中的關鍵詞是「審查制度」。
從歷史廣度說，可以從50年代的戰後南韓說起。如果要更精準的話，1962年通過的《電影法》，就是扼殺南韓電影創作自由的起點。1962年前一年的1961年，陸軍少將朴正熙發動「五一六軍事政變」，成立軍事革命委員會，朴正熙是實權在手的副主席。當時南韓雖稱仍有總統在位，軍政大權則在朴正熙手上，南韓步入逾30年的暗無天日獨裁年代。《電影法》的主旨，官方的說法是「優質影片為民族發展作出貢獻」。至1973年《電影法》修訂，開宗明義要檢視電影內容，嚴禁製作與體制相反的電影，而且把電影公司減至20家，必須跟循政府發佈的營運方針。這套審查制度的要點，就是國家全面控制電影從籌劃到拍攝的整個過程。
之後，雖然《電影法》有過幾次內容調整和修訂，但是換湯不換藥，用上的名目雖然越來越輕巧，底下的拳頭則是越來越揑緊。單是對電影審查這一樣，就分為開機前和拍攝後執行，其中尤以後者傷害最大。當時負責這一關的是公演倫理委員會，若在審查時發現「有問題」，影片就要發回重拍或修改某一部份。至於所謂「有問題」，包括違反憲法有損國家尊嚴、擾亂社會秩序與南韓對外關係等。公演倫理委員會上承1909年日治時代《出版法》，受影響的不僅電影，還有音樂與歌曲。審查制度最極致是在70年代至80年代，一旦片中出現政治人物的描寫，後果不是審查刪剪，而是一律禁止。至於電影若有牽涉共產主義內容，稍為觸及都會被禁，編導人員可能要接受進一步調查。一言蔽之，所有表演藝術都在當時的公演倫理委員會覆蓋之下，如此極權審查，電影豈有完卵。
衝破審查牢籠 終迎蓬勃發展
隨着民主步伐推進，南韓電影與文化事業在80年代下半，進入民主來臨前的陣痛期，儘管盧泰愚再三阻撓，畢竟軍人獨裁已是日薄西山。1996年，南韓憲法法院裁定《電影法》的審查制度，違反憲法的言論自由等公民權利。多年的審查制度高牆終於隆然而倒，化作片片瓦礫。1998年金大中當選總統，南韓終在漫天風雨之後待得軍事獨裁敗退的黎明。這時候南韓滿是寬懷的社會氛圍，審查制度取消，電影百花齊放，以前不敢觸碰的內容、擔憂被指與體制相反的全數衝破牢籠。多元化題材帶動電影業蓬勃發展，否則的話，觸及南北韓統一議題、以人性化手法描述北韓軍人的2000年電影《JSA安全地帶》恐怕麻煩多多甚至遭禁。片中，宋康昊飾演的北韓軍官，與李秉憲飾的南韓軍人在聯合軍事安全區的情誼，正式宣佈即將踏入21世紀的南韓電影，從此再無禁區。
我們在太平洋這一邊為《上流寄生族》歡呼的時候，更為南韓推倒違反表達自由和權利的審查制度而鼓掌。《上流寄生族》裏的南韓社會無疑貧富懸殊，可是南韓民眾敢於把社會矛盾呈之於世，直面缺失，不受禁制。這些，相信也是當年大學生奉俊昊走上漢城街頭的初心：一個屬於人民的國家本來就應該這樣。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路程再苦也是自己當家作主的抉擇。這一股沛然莫之能禦的浩瀚韓流，久久不散，遠遠飄揚。
安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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