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9-星期日文學‧回歸之後:香港不能重來,文學可以重讀

星期日文學‧回歸之後:香港不能重來,文學可以重讀
2020年2月9日


【明報專訊】遙望九七,回歸至今已有二十三年,儘管港人經歷過無數次的天災人禍金融風暴,惟對於香港歷史、文化和社會生態的改變,都可能不及過去一年來得激烈。從反修例浪潮引發的兩百萬人黑衣遊行,到催淚煙火遍地開花,警民衝突成為每日頭條,民怨尚未平息,轉眼間新的一年卻又不幸遇上致命肺炎肆虐,說是一波三折也不為過。死亡陰霾下,雷厲風行的《禁蒙面法》和所謂「暴徒論」已被遺忘,變為全城爭相搶購口罩,人人自危。置身危城年代,政局動盪、民心失落的風口浪尖,回望猶似「大後方」的香港文學,既無法抵擋子彈,亦難以充當抗體,還能扮演怎樣的角色?這二十三年間,不同世代的香港作家相互書寫我城,然而,當文字作為歷史的觀照,或自由意志的延伸註腳,而現實世界的一切沉降得那麼快、那麼壞,昔日難免已然遠去,蓋不可追,留下來的文學作品,該如何重讀?

若以一九九七年為出版界線,此後的文學創作約略可分幾個主題,有後殖民的思潮,有庶民基層生活的描畫,亦有城市異化或倫理情感的冷漠,有科幻、紀實,政治當然亦從不缺席。總有些文學作品值得當下再讀,問過幾位文壇前輩與好友,讓他們各自選書,而有趣的是,選書固然不同,選之重讀的原因亦有不同的出發點。


《盧麒之死》:香港社運的躁動與奮進

寫文化評論,亦寫小說和經營文學出版的譚以諾認為,自九十年代至今一直書寫香港的黃碧雲,不但於香港文學佔重要一席,其作品本身就是回歸後文學創作如何對照社會流變的重要參考。「黃碧雲向來以其暴烈與溫柔,呼應歷史的麻木與不仁。如在《失城》寫香港人面對九七主權移交的精神錯亂;在《烈女圖》中以三代本土女性書寫女性在大歷史中面對殘酷;在《後殖民誌》和《血卡門》中離開香港,游走世界,想像小人物如何以肉身在國族和性別的夾縫中生存;在《沉默.暗啞.微小》則窺探香港勞動階層之於資本主義社會如何變成微塵。」不過,最令譚以諾念念不忘的是其近作,於二○一八年出版並以香港社運為題的《盧麒之死》。「此書之中,黃碧雲透過歷史的碎片觀看社會運動中的躁動與奮進,並關注了壓迫者輾壓下沒有可疑的死亡。」《盧麒之死》本是回溯半世紀前的香港歷史,暗喻兩年前政局始見動盪不安的香港,如譚以諾所言:「透過盧麒這個被吊死卻『沒有可疑』的工人,黃碧雲以此追溯六六暴動的歷史。她運用不同報章的片段,配以敘事者不斷自我質疑的聲音,寫出一個純真地參與社會運動的青年。盧麒並不精英,名氣不及蘇守忠,卻更像是各種社會運動中無名無姓的熱血青年。」

「當時黃碧雲在這本小說中,就將盧麒這個人物聯繫到當代社運的梁天琦身上。」然而,時隔兩年,香港變天,《盧麒之死》的文本意義已然不一樣。梁天琦已然入獄,但曾被視為過度激進的「時代革命」吶喊口號,過去半年已成社會主流聲音,彷彿人人都是下一個梁天琦。「在二○二○年的今天,此書又不無諷刺地呼應了某些疑似『被自殺』的社運青年,使這小說穿越其出版時空,呼應着當下的社會情勢。」


《短衣夜行紀》:璀璨香港下的暗影

同為八十後文化評論者的查映嵐,則提到黃碧雲以外,還有更積極關注香港社運的作家李維怡。「李維怡在香港作家之中是特異的存在,既持續以左翼視角進行『文字耕作』,發表及結集出版小說、散文和詩,同時一直通過集體創作的紀錄片介入市民運動。」而事實上,過去一直投身基層平權及社運工作的李維怡筆耕多年,已出版的著作不多,查映嵐所選之書,正是李維怡繼《行路難》和《沉香》之後,於二○一三年出版的第三部作品《短衣夜行紀》。

「《短衣夜行紀》聚焦於香港的新移民、底層勞工、單親劏房戶、工殤的巴籍少女、舊區被逼遷戶——那些社會不被看見的部分、無法向資本與官僚『證明自己存在』的都市殘渣。」如查映嵐所形容,李維怡之於香港文學,有着其獨特而紀實、貼地的筆觸。「在此書之中,她就以寫實手法書寫他們的生命故事,並記錄了二○一○年前後璀璨香港底下的暗影。」


《山上來的人》:勾勒混雜的社會輪廓

作為香港文壇年輕一代的詩人和小說家,梁莉姿的選書亦相當有趣,意外是伍淑賢的《山上來的人》,亦即上一輩香港作家筆下描寫的那個她從未在現實中見過的舊香港。某程度上亦可能意味着兩輩文學創作者的世代觀承接。《山上來的人》一書是伍淑賢的首本小說集,收錄作者自七十年代末至二○一○年代所發表的作品,創作年期橫跨半個世紀。梁莉姿解釋:「我是在二○一五年,即小說集出版的一年後讀到作品的。其時作品剛獲得首屆『香港文學季』推薦獎,評審們的評語是『輕描數句、很少的文字,寫出這麼雋永的味道,意義深遠,很睿智』、『絕對是寫本土題材,絕對邊緣』,讓我對此書很有興趣。」亦因此而認識了伍淑賢。

「《山上來的人》各個短篇之間雖無關連,卻交織出香港自殖民時期走向回歸,港人的生活狀况。每個人都可能是:六七十年代的寮屋區出生的孩童,被修女帶到教會學校接受教育;或是八十年代乘着夜行電車回家,於城市血管間穿梭,滿懷心事的上班族女子;也可能是帶着女兒逛工展會的病弱父親、負責監視工人俱樂部卻又權當優差的『間諜』;千禧年代,回首已白頭的中產已婚父親,卻在麵店意外碰上昔日有所牽纏的女子……」梁莉姿形容,伍淑賢以其細緻及輕盈的筆觸,淡淡幾筆已勾勒了複雜、混雜的香港社會輪廓。「整部書就像一幅擁簇街頭裏的尋常眾生相,卻以小人物角度,側面記錄了許多與香港相關歷史事件,如『金禧事件』、『六四』等。書中普遍作品多為數千字篇幅,就已點出六七十年代到近年的城市人情物態。作為成長於後殖民時期的青年,在閱讀過程中,亦不由得思考香港歷史脈絡,與自身之身分認同關係。」

而事實上,伍淑賢與梁莉姿亦確實有着真正的傳承關係,兩人不但都在大學時期出道寫作,甚至相隔多年,都先後擔任過青年文學獎主席。梁莉姿又說:「但伍淑賢與香港文學的關係卻『若即若離』,她七十年代就在香港文學雜誌發表作品,但畢業後未有投身文學事業,而是從事公關及傳訊工作。但商界與文藝創作間的轉換,反留給她『轉身』空間。她在專訪中說過:『其實我覺得工作和寫作相輔相成,因為有不同的世界出入,時間當然少了,但好處是可以轉台,有不同刺激。』」


《生長的房子》:城市衰敗推進生活思考

至於相識多年的香港詩人周漢輝,則推薦另一詩人鍾國強的作品《生長的房子》。「詩人鍾國強在私密緬懷之中,也道出城市共感,以詩橫探時代的內裏,同時縱挖兒時的鄉野回憶,《生長的房子》可說是香港新詩史踏入後回歸階段的重要詩集。」周漢輝形容,《生長的房子》揭示了一種寫作的嘗試,扣連到社會變遷與詩人生活的緊密關係:「此詩集書寫回歸後香港被多重的天災人禍籠罩,將七一遊行、SARS時期等社會大事,直接化入詩中成為意象,或成為日常的氛圍,與個人生命時而糾結、時而並行,香港的衰敗反過來推進詩人對生活的思考。」

「由鍾國強的首本詩集《圈定》,到獲得香港文學雙年獎的《門窗風雨》《城市浮游》,以至《生長的房子》後的《開在馬路上的雨傘》及最新詩集《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都有拜讀,從中可見他承接梁秉鈞、西西等前人的香港本土詩的明朗風格,也不抗拒自我突破的實驗嘗試,諸如散文詩的創作,從而形塑出一代人中幾近最沉實的詩風,影響了不少後來者。」當然,周漢輝自言也是其中之一。且說《生長的房子》出版於二○○四年,周漢輝其實是在十年前才讀到這本詩集。「當時是抱着作為寫詩的人,觀摩前輩詩人的學習心態。」那年剛開始寫詩的周漢輝,熱中投稿本地詩刊《秋螢》,鍾國強亦不時於該詩刊發表作品,如他所說:「他對我來說,是詩藝的示範。」


《13.67》:對香港政治的精神分析

純文學以外的選擇,作家鄧正健提到香港推理小說家陳浩基筆下一再重版,並已賣出多國版權的《13.67》。《13.67》的成功,不僅讓港產推理小說揚威海外,成為暢銷書的先例,鄧正健形容,它亦同時將類型小說和純文學的距離拉近。「《13.67》把本格派和社會派技法融合得相當圓熟,說明推理小說也有能力處理香港文學的本土性。」

當《13.67》在二○一五年摘下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備受海外書商注意的同時,也吸引了鄧正健的興趣。「我長年浸淫在香港文學的『正統』脈絡裏,很想知道香港類型文學這個『平行宇宙』已進化到什麼境地。」而他認為,《13.67》是推理技法與文學性兼具的作品,同時也稱得上是過去十年有關香港書寫的重要作品。「作品以切片呈現香港歷史,倒敘一對刑警師徒的事迹,從而隱喻『從二○一三回溯一九六七』這一命題,藉以作為對香港歷史政治的精神分析。」

「陳浩基的作品,說明了香港推理小說已能出產逼近台灣和日本水平的作品。」惟鄧正健亦指出:「在香港文學正典中,類型文學仍沒有清晰位置,像陳浩基、喬靖夫和譚劍等這批活躍而優秀的香港類型文學作家,依然被香港文學評論者所忽視。」


《媚行者》:追求自由與超越自由

以上選書不難看出,文學作品之所以值得一再重讀、超越其出版時空,是因為作品能夠緊扣當下的歷史脈絡。不過,潘國靈提出另外一點,重讀的意義,未必只在於呼應時勢。

「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重讀某位作家的全部作品。去年六月時,確實就在重讀黃碧雲。」潘國靈說:「自六月來,我們一直談自由,談的主要是民主政制上的自由。但其實,它只是自由的一個層次,甚至是世俗的。」然而,重讀黃碧雲的《媚行者》,二○○○年一部以探討自由為題的小說集,潘國靈認為,書中對自由的思考其實更深層寬廣,放在今日更是一番走出當局者迷的適時提醒。

「談自由不一定是抗爭狀態。自由也可以在破碎疲憊之中得到理解,例如小說裏寫及失憶者,喪失記憶會否觸及自由?喪失愛情會否觸及自由?對父親的背離如何觸及自由?或者從創傷中,如裏頭一篇寫飛行官失去了腿,有時更可以從身體殘缺的不自由去體悟自由,小說就是透過人物的命運去探問,卻不一定有答案。」

「另外,選這本書來重讀的原因,就是我不太想找一本完全對應香港的作品。」潘國靈又指:「此書所寫的流徙,包括南斯拉夫、匈牙利、薩拉熱窩、科索沃、紐約、香港、黃碧雲的客家梅縣等,如是媚行,或者也是一種自由。有時我們很難只以一個地方去理解自由。」

潘國靈進一步指出:「尤其過去這大半年,自由是一個很重要的思考軌迹,小說固然不會提出簡單的答案,但可以打開思考。例如,小說中寫到革命,寫到古巴、哲古華拉和卡斯特羅。但是,革命就代表了自由嗎?甚至在當下的反修例抗爭,或者也有自由的背向。例如抗爭者之中的『異見者』,就有可能失去了提出『異見的異見』的自由,即要嵌入主流抗爭鋪天蓋地的抗爭語言而失去了自己的聲音。」發聲與沉默之間,潘國靈形容,裏頭其實牽涉到需要更深亦更複雜地理解的自由。

相隔十九年後重讀《媚行者》,重點或不在選書,而是對於重讀,潘國靈有其見解——重讀本身就是為了超越眼前命題的嘗試。「《媚行者》亦有具體時空,如裏頭提到的科索沃戰爭,共產國家倒台(南斯拉夫解體)。我們以為這些是過去,但過去從來不止是過去,時間不是直線。要理解的也不止那特定事件,而是從中理解更普遍或形而上的命題。任何文學作品,都有其時空語境(context),但隔了時間重讀,一定有其超越性。」

「現在重讀這書,對我的觸發點,當然是對於自由的探討,對於坊間的自由話語不滿足,但也絕非實用性地要從小說中找答案。小說或者只會提供更多的疑問。」潘國靈形容,重讀《媚行者》,是用更隱晦的穿透眼光,追求(不止是政制上的)自由,想放棄,不絕望,但也包括了企圖超越所追求的。「現在追求的自由民主是重要的,但只是其中一個層次。當我們以為普選特首就是自由,當我們為香港影響到台灣選舉而高呼,是的,這些都值得慶賀,但若停於此維度,也許亦是我們對自由的一種盲視。」

文學是觀照、梳理與分析,而重讀文學,卻又意味着超越和拓闊的可能性。或者,這正顯露出文學既無力而又永續的特質,不一定背負着顛覆的任務,未必有推翻的力量,但就像完全符合史觀的大歷史教材裏,有人加以認真的筆記、眉批,也有不認真的塗鴉,有時代色彩濃厚的標語,同時有超脫當下文本意義的探尋。

在自由意志收緊、官僚體制難以令人寄望的現實日子裏,當大家都需要儀式般戴上口罩,失去聲音和面目,呼吸不順,到哪裏可以好好呼吸呢?是文學這一扇窗的功用,又或者,是歷史給予文學的挑戰。


文//紅眼
圖//資料圖片、網上圖片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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