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05-馮睎乾:被文革拆散的戀人

馮睎乾:被文革拆散的戀人
20170305


謝蔚英和吳興華(吳興華寄給宋淇的照片)

一星期前,終於收到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寄來的五冊《吳興華全集》,灰漠漠的書衣,燙上數行金字,除了書名比較耀眼,作者和出版社名字都黯淡無光,幾乎湮滅不見,這設計真好,漫不經心就呼應了吳興華消失半世紀的命運。吳興華是宋淇的知己,兩位才子相識於燕京大學,學問途上青春作伴,系內師長對他們寄望甚殷。若珍珠港事變沒發生,吳、宋已赴笈海外,今天肯定飲譽士林,吳更可能成為錢鍾書一樣的國寶級學者;若文革沒發生,吳興華至少可譯出《神曲》、寫一本百科全書式歷史小說,而更重要的,是他不會跟妻子謝蔚英陰陽相隔。

謝蔚英是廣東人,在香港長大,本來是富家女,但父親死後家道中落,四九前在上海念書,四九後隨同學投考燕京,就遇上了在那兒教英國文學的吳興華。吳小時已號稱「神童」,博聞強記,談吐精警,人人說他是燕京大才子,雖從未留學,卻比很多海歸教授更出名,謝蔚英一進學校就知道吳的名字了。謝上他的課,發現他跟別的教授很不同,總是談笑風生,穿插外國作家的軼事,很能提起學生興趣。但謝蔚英不是個好學生,常蹺課不交作業,吳興華後來對宋淇說,謝蔚英「人也很好,唯一的缺點就是小孩、小姐脾氣太重」。
吳興華怎麼會愛上謝蔚英呢?主因我相信是兩個字:靚女。據說,謝蔚英後來在社科院文學所圖書室管理外文書刊,錢鍾書也常常在借書時與她閒聊打趣,博美人一粲。吳興華結婚時寫信給宋淇,是如此介紹謝蔚英的:「你記得那年我們在天津林家,林放林遠都大談她的事,因她有『燕京校花』之名,我那時還不認識她。」本來是黑白照上的遙遠的人,但一句話便寫出七十年前哥兒們圍坐講女人的情景,隔着信紙,我也感受到那股生命的喜悅和青春的氣息。
謝蔚英一人在北京讀書,吳興華也是一人,有時兩人會在燕大的小館子碰面,都說才子配美人,但謝是名副其實的「娘娘」,追求者排山倒海,初時根本沒把吳放在眼內,可見才學在追女仔時並無大用。後來吳說家中很多偵探小說,可以借她看,慢慢就多了見面。有次謝應承他週末約會,但朋友一叫她去跳舞,她就把吳拋諸腦後,當時沒有電話,吳就癡癡地站在車站等她兩個鐘頭。也許是這份癡情,終於打動芳心,謝畢業不久,兩人就結婚了。一九六六年,即婚後十四年,吳興華被紅衛兵虐待至死,留下了謝蔚英和一對女兒。謝說丈夫時常教她唱英文名曲,他們最喜歡的兩首是《Danny Boy》與《In the Gloaming》,都是唱逝世的情人在哀歎,難道這就是命運?
謝蔚英從南跑到北,橫越整個中國,只為了遇上命中戀人,然後生死茫茫,天各一方。信上的美人今天已垂垂老矣,《吳興華全集》問世,算不上是大團圓結局,但也許已是她晚年能得到的最好的慰藉了。


馮睎乾
電郵 :philomusus@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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