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31-詹宏志:【片刻凝視】青春時期的張望者

詹宏志:【片刻凝視】青春時期的張望者
2019年03月31日
片刻凝視


民國60年(1971年),我十五歲,剛剛成為一個來到城裏讀書的鄉下小孩。這個城市,指的是在台灣中部天氣宜人、文風鼎盛的台中市;我的家鄉則是台中市周邊一個農業小鎮,能夠到城裏讀書是缺少文化資源的鄉下小孩的夢想,我們甚至相信,到了城市讀書將可以改變我們一生的命運……。

但一座城市究竟能夠帶給我們什麼教養與啟蒙?我雖然充滿興奮之情,並不能真實想像。我們每日從小鎮乘專車通學,直接抵達學校,清晨去傍晚回,跟城市生活一點交集都沒有,我們的折價車票只能乘坐擠滿得像沙丁魚罐頭一樣的公路局專車,我們不能乘坐一般車輛。但是到了周末,專車不開,我們手上標了日期的車票就自由了,我們可以任意乘坐通行於城市與鄉鎮之間的普通車;車票自由了,學生也自由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真正能夠探索那座城市。


尊貴卻輕鬆的氣氛

就在出發前往台中讀書之時,比我早幾年到城裏讀書的哥哥,給了我一些摸索城市的重要線索,用今天的話說,那是一個台中書店與圖書館的「懶人包」;哪條路上有什麼書店,哪裏有自由借書的圖書館,他都一一為我說明。他介紹了後來對我影響至深的兩家圖書館:「省立台中圖書館」(現在叫做國立公共資訊圖書館)和「美國新聞處」(現在已經不在了);又告訴我兩家後來也讓我高中求學三年間流連忘返的書店:「汗牛書店」和「中央書局」;當然他也不忘告訴我哪裏有便宜的麵攤和小吃店……。

上學之後的第一個周末,第一次有了乘車的自由,我覺得我應該先來探索大城裏的書店。按着哥哥的指示,即使我對台中市完全是個生手,這個大名鼎鼎的「中央書局」可一點也不難找,它就在市中心最重要的中正路上,從車站一直線就可以走到,而書局本身是個三層建物的獨棟洋樓,優雅醒目,不容錯過。

進到書店一樓,我看到穿着制服的女店員或坐或站在氣派的櫃檯上瀏覽店中客人,隨時也接受顧客結帳或詢問,有一種尊貴卻輕鬆的氣氛。店內面積很大,一樓當中就有擺書的平台、有雜誌陳列架,也有賣文具的部門,加上一個看起來非常高級的鋼筆玻璃櫃。

書店有一個很寬敞的磨石樓梯可上二樓,上了二樓,那是我不曾見的景觀,寬闊的樓面有大片窗透着光,四面都是直抵天花板的木製書櫃,中央則擺了一環短書櫃,滿滿的圖書彷彿要溢了出來,但又一眼可以望盡,沒有任何東西擋住我的視線。書架與書櫃之間的走道也很寬,但這個空間投資似乎是浪費了,因為相對於一樓的熱鬧擁擠,二樓並沒有幾個客人。很快地我就發現二樓是個寶庫,它有太多我不曾聽聞的出版社與圖書類型,比起我家鄉的小書店的局促有限,它的豐富多彩簡直讓我大開眼界,借用孫中山初次出國所說的話:「始見輪舟之奇,滄海之闊,自是有慕西學之心,窮天地之想。」差不多就是我初次進入中央書局的感受與震動。


幸運降落在我身上

這是我第一次踏進「中央書局」,但這卻不是我第一次與它打交道。為什麼?我前面說過我來自台中周邊一個農業小鎮,小鎮上有兩家書店,以讀書人口來說算是多的,很多村子裏是一家書店都沒有呢。但受限於市場,小鎮書店能夠提供的書刊是很少的;店裏頭很大的面積是文具與考試用的參考書,真正屬於文學或非文學的讀物類圖書是稀少的,也許最醒目的就是紅色書背「皇冠出版社」的圖書,我每次站在書店裏,看着可望不可及的書名像《狂風沙》(司馬中原)、《鐵漿》(朱西甯)、《幾度夕陽紅》(瓊瑤),都不免想像這些書名裏頭隱藏的動人故事與美好內容,如果能夠擁有這些書該有多好呢?但那是匱乏的年代,我們大部分人上學、吃飯都要掙扎奮鬥,不容易有多餘的錢來購買閒書。

幸運竟然就降落在我身上,我的二姊在台中通學六年,是出了名的好學生,小鎮裏的書店找上她,要她幫忙從台中帶書回來。那個時候我並不明白這些行動的意義,直到多年後我上大學讀了經濟系,後來更進了出版業,我現在當然明白背後的經濟原理。鄉下書店規模小,進貨的規模當然也很小,大城裏的出版社(絕大部分出版社都在台北)是沒辦法為了兩本書給你送貨到偏鄉來;就連郵寄的郵費也不划算(兩本書售價才十二元,寄書如果要花兩塊錢,對出版社或書店都太貴了);所以出版社只好搭着把書寄到附近的大書店(它們叫的貨多,一大件的運費分攤起來就便宜了),再叫小書店自己去拿。但是小書店老闆騎着摩托車跑到台中去拿兩本書,油錢和時間也不便宜,書店老闆想出一個辦法,找我姊姊這位每天到台中通學的學生,放學時幫忙去大書店把書帶回來,省掉了運費,這是一個好辦法。


省下來的餐費買書

二姊每天晚上放學時把書帶回來(大概是升學惡補的緣故,二姊回家通常很晚了),第二天早上搭車前把書送去給書店;但這樣,這些簇新的圖書就會在我家停留一夜,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不花錢而有最新的各類圖書可讀,對一位飢渴求知的少年那是不可思議的運氣;而那家二姊取書的台中知名大書店,就是「中央書局」。這已是超過五十年的往事,我猜想包括中央書局、包括我家鄉那家小書局,他們可能從來不曾想像有一位不曾付錢的青少年讀者,用這樣的機遇度過他青春的張望歲月。

但此刻我已經不必再透過這些偶然路經我家的圖書,我已經站在寶藏面前,自由探索;中央書局的二樓藏書豐富,客人不多,寬敞舒適,沒有任何店員會來打擾你看書,我可以站在書店裏,從早上開門看到晚間關門,中間出去吃個飯,再回來繼續看;或者我太喜歡某一本書,決定不吃午飯,把省下來的餐費拿來買一本商務印書館的「人人文庫」……。

商務印書館的「人人文庫」是我在中央書局的重要發現,商務是老字號,在那個時代並不容易見於書店,也許是因為交易條件比較「硬」的緣故,我在鄉下書店從來沒見過它的書,事實上我也不曾在台中其他書店見過它的書。即使後來我到了台北,當然我每周都會到商務印書館在重慶南路的門市去看書買書,進到「三民書局」我也能見到部分商務的圖書,其他書店會進貨的商務出版品大概只有鹿橋的《未央歌》了。但在70年代,我流連中央書局之際,我已經看到相當數量的商務出版品了。

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中央書局的來歷,就如同我也不知道我求學的台中一中的來歷,原來那都是台籍前輩期盼給後輩一個教育與教養的機會,如果他們曾經想像這些建制能帶給後來的年輕張望者一種可能,我就是一個「見證」……。


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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