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22-1263--壹週刊--潑墨--李碧華：誰還在閱讀？
李碧華：誰還在閱讀？
2014年05月22日
壹週刊--潑墨
插圖： BERNARD CHAU
我一直堅持光顧報販買報紙雜誌。即使繞一點路，也給報販一個微笑。有幾檔已很熟落，知道他們靠經營報攤養家活口，子女也升大學了，在這「夕陽行業」中支撐下去，真不容易……
雖然附近便利店林立，取紙取書比他們快，而且若非送紙巾有抽獎，便減價一元。不必招徠，顧客當然走向便利店，以方便為先。
自從有了免費報紙，自從智能手機及平板電腦普及，港人閱讀習慣大受衝擊，買書報的人日少，而報販夫婦的笑容已久違了。
有回狂風大雨之下，他們穿雨衣疊報紙，又防弄濕了報廢，二人不發一言，埋首幹活，即使平日見到熟客也會抱怨一兩句，但那天，他們沉默得很，木着臉，忍受着風雨飄搖——正如他們的明天後天，不知哪一天，自己也在風雨飄搖中冉退了。我們身邊好多特色小店、食肆、雜貨鋪、涼茶鋪、花檔……好多小生意小買賣，敵不過貴租也擋不了自由行強勢，都漸漸，漸漸，漸漸，不見了。
報攤也在萎縮中。報紙由一毫加至今日的七元，由單張增至 ABCDEFG疊，由黑白到四色印刷——但報攤由全盛時期的近三千檔，到現在只剩四百多檔，掙扎求存。
買報紙的人已愈來愈少，做報紙和發行的亦受影響，大家唇齒相依，只能做到跌勢減緩，較難再往上攀，時間不等人，時勢不同情人——誰需要同情？盡力而為吧。
直到如玩稍過氣的手機網絡遊戲「 Candy Crush」，才一下音樂聲響，所有糖果「颼」的直往下衝，殺戮性強又無以回頭。我們明明希望進步、卻敵、爭取高分佳績，過了一關又一關，誰有時間心情戀棧已逝的一切？一次看《蘋果》沙膽虹手記，他寫「要堅守至最後一刻」，在紙媒沒落時代作一個見證。這一代人，在同一條船上，也迫於無奈做「見證人」，我不想做見證人呀，我以前曾收到政府信要我當陪審團一員（是隨機抽選，中獎則永遠無份），忙請律師代為表達，本人是個感性重於理性的人，平日也天馬行空胡思亂想，對欺凌弱者事件深惡痛絕，無法理智分析……後來得免此義務，才知「感性」是一項弱點也是優點。
怕終有一天走過，道左那些報攤無疾而終，我亦自憐薄命，於街角欷歔。那一天別來得太快，但我們作不了主。再說，即使堅持閱讀，我還是會靠手機程式看即時新聞。我愛書報，我成長於書報，再有感情，若去文字去紙張去書香，就由它去吧……
英國有名婦人弗里洛夫，成長期患有罕見的報章恐懼症，二十五年來對報章避之則吉，嫌油墨骯髒氣味難聞，還產生莫名恐懼，連看見、嗅到、接觸任何報章都不可以，渾身起雞皮疙瘩，受不了。所以她只會瀏覽網上新聞，更於郵箱貼上「謝絕派遞報紙」的標誌。三名女兒都愛閱讀，只能偷偷在外邊看。她的怪病，令她免卻傷感，也沒有心理負擔，不接近不開始不終結，不煩。是幸抑不幸？但這樣的病人百萬中無一。
世人還是營營役役絞盡腦汁，轉型也轉營，以適應生活節奏，與時並進，求一條活路，另一片新天。
為了配合現代化閱讀習慣，已有人發明並推出運作，以下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人不轉機器轉」的策略：——一部名為 MegaNews的報刊自動販賣機已面世，才幾個月，試水溫中。現代化都市一向充斥着各種各樣的自動販賣機，飲品、化妝品、日用品、鮮花、雨傘、盆栽、衞生巾、安全套、手機……全可透過一座座冷酷無情又快捷方便的機器完成交易。瑞典斯德哥爾摩街頭，亦突然多了一批這樣的奇怪機器，它提供超過一百份報紙雜誌讓消費者選擇，把自己感興趣的欄目內容組合，以信用卡刷卡付賬，只消選好了再用手指在觸控屏上一點，機器就會即場給打印出來，還裝釘好交到讀者手中，平均需時約兩分鐘。這份合心水的刊物，完全自己作主，而且可以節省用紙，降低成本，避免大量刊印最終又大量退回，轉眼成為廢物——自由、方便加環保，還不用把乏味內容照單全收。但若流行起來，紙媒面臨龐大的失業潮……
回首前塵，一本一本好書一份一份報紙是怎麼印製出來呢？紙香墨香是如何的令人迷醉？愛閱讀的人，度過了何等沉溺又滿足的痴戀歲月？北美洲第一本印製書籍，創印刷品拍賣價紀錄新高，在紐約拍得 1,420萬美元。作家的手寫稿也愈來愈珍貴了。
但，在車廂、在海灘、在咖啡室、在飛機上、在火車上、在公共場所的一角……甚或只在家中沙發舒適地蜷坐一團時，你是在看書嗎？
最近看些什麼書？
今年看過幾本書？
你最喜歡的書是哪本？
知道書價嗎？
發覺好些作者不見了？
有沒有與朋友交流閱讀心得？
會把讀過後讚賞不已的好書介紹給朋友？沒這書？抑或沒有讀？
……
世上誰還在閱讀？
——是囚犯。
信手拈來：意大利南部卡拉布里亞市的文化官員，提出「閱讀償還計劃」，讓當地獄中囚犯透過讀書減刑，每讀一本書便可減刑三日，將提交至國會辯論是否需要立法。服刑六個月以上的囚犯，一年最多可獲減刑四十八日，相等於一年看完十六本書。在獄中，與外界隔絕，又回復到文字的原始時代了，換取自由又可自我增值，起碼過日辰有細藝。不過可以「作弊」的，立法會議員就有多人對着沉悶文件「扮閱讀」了。如何監察查核？靠自重自律嗎？抑或獄卒抽問內容答選擇題？如此一來，監察員得先看書了。也是好事。
本港亦有囚犯要求在獄中閱讀。自 9歲起開始犯案的 39歲積犯，已有 62項案底，近日接連到出售舊郵票及舊錢幣的店鋪犯案，以胡椒粉撒向店東雙眼搶走贓物，總值 12萬元。被捕後官判監五年半。被告求情，希望在獄中進修，勤力讀書，補回童年不足，改過自新，要求法官贈他英漢辭典及電子辭典……
——只有不能自由閱讀的人，才肯靜靜閱讀。有選擇權的，卻放棄了？
人生就是這樣荒謬。
李碧華
2014年05月22日
壹週刊--潑墨
插圖： BERNARD CHAU
我一直堅持光顧報販買報紙雜誌。即使繞一點路，也給報販一個微笑。有幾檔已很熟落，知道他們靠經營報攤養家活口，子女也升大學了，在這「夕陽行業」中支撐下去，真不容易……
雖然附近便利店林立，取紙取書比他們快，而且若非送紙巾有抽獎，便減價一元。不必招徠，顧客當然走向便利店，以方便為先。
自從有了免費報紙，自從智能手機及平板電腦普及，港人閱讀習慣大受衝擊，買書報的人日少，而報販夫婦的笑容已久違了。
有回狂風大雨之下，他們穿雨衣疊報紙，又防弄濕了報廢，二人不發一言，埋首幹活，即使平日見到熟客也會抱怨一兩句，但那天，他們沉默得很，木着臉，忍受着風雨飄搖——正如他們的明天後天，不知哪一天，自己也在風雨飄搖中冉退了。我們身邊好多特色小店、食肆、雜貨鋪、涼茶鋪、花檔……好多小生意小買賣，敵不過貴租也擋不了自由行強勢，都漸漸，漸漸，漸漸，不見了。
報攤也在萎縮中。報紙由一毫加至今日的七元，由單張增至 ABCDEFG疊，由黑白到四色印刷——但報攤由全盛時期的近三千檔，到現在只剩四百多檔，掙扎求存。
買報紙的人已愈來愈少，做報紙和發行的亦受影響，大家唇齒相依，只能做到跌勢減緩，較難再往上攀，時間不等人，時勢不同情人——誰需要同情？盡力而為吧。
直到如玩稍過氣的手機網絡遊戲「 Candy Crush」，才一下音樂聲響，所有糖果「颼」的直往下衝，殺戮性強又無以回頭。我們明明希望進步、卻敵、爭取高分佳績，過了一關又一關，誰有時間心情戀棧已逝的一切？一次看《蘋果》沙膽虹手記，他寫「要堅守至最後一刻」，在紙媒沒落時代作一個見證。這一代人，在同一條船上，也迫於無奈做「見證人」，我不想做見證人呀，我以前曾收到政府信要我當陪審團一員（是隨機抽選，中獎則永遠無份），忙請律師代為表達，本人是個感性重於理性的人，平日也天馬行空胡思亂想，對欺凌弱者事件深惡痛絕，無法理智分析……後來得免此義務，才知「感性」是一項弱點也是優點。
怕終有一天走過，道左那些報攤無疾而終，我亦自憐薄命，於街角欷歔。那一天別來得太快，但我們作不了主。再說，即使堅持閱讀，我還是會靠手機程式看即時新聞。我愛書報，我成長於書報，再有感情，若去文字去紙張去書香，就由它去吧……
英國有名婦人弗里洛夫，成長期患有罕見的報章恐懼症，二十五年來對報章避之則吉，嫌油墨骯髒氣味難聞，還產生莫名恐懼，連看見、嗅到、接觸任何報章都不可以，渾身起雞皮疙瘩，受不了。所以她只會瀏覽網上新聞，更於郵箱貼上「謝絕派遞報紙」的標誌。三名女兒都愛閱讀，只能偷偷在外邊看。她的怪病，令她免卻傷感，也沒有心理負擔，不接近不開始不終結，不煩。是幸抑不幸？但這樣的病人百萬中無一。
世人還是營營役役絞盡腦汁，轉型也轉營，以適應生活節奏，與時並進，求一條活路，另一片新天。
為了配合現代化閱讀習慣，已有人發明並推出運作，以下是「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人不轉機器轉」的策略：——一部名為 MegaNews的報刊自動販賣機已面世，才幾個月，試水溫中。現代化都市一向充斥着各種各樣的自動販賣機，飲品、化妝品、日用品、鮮花、雨傘、盆栽、衞生巾、安全套、手機……全可透過一座座冷酷無情又快捷方便的機器完成交易。瑞典斯德哥爾摩街頭，亦突然多了一批這樣的奇怪機器，它提供超過一百份報紙雜誌讓消費者選擇，把自己感興趣的欄目內容組合，以信用卡刷卡付賬，只消選好了再用手指在觸控屏上一點，機器就會即場給打印出來，還裝釘好交到讀者手中，平均需時約兩分鐘。這份合心水的刊物，完全自己作主，而且可以節省用紙，降低成本，避免大量刊印最終又大量退回，轉眼成為廢物——自由、方便加環保，還不用把乏味內容照單全收。但若流行起來，紙媒面臨龐大的失業潮……
回首前塵，一本一本好書一份一份報紙是怎麼印製出來呢？紙香墨香是如何的令人迷醉？愛閱讀的人，度過了何等沉溺又滿足的痴戀歲月？北美洲第一本印製書籍，創印刷品拍賣價紀錄新高，在紐約拍得 1,420萬美元。作家的手寫稿也愈來愈珍貴了。
但，在車廂、在海灘、在咖啡室、在飛機上、在火車上、在公共場所的一角……甚或只在家中沙發舒適地蜷坐一團時，你是在看書嗎？
最近看些什麼書？
今年看過幾本書？
你最喜歡的書是哪本？
知道書價嗎？
發覺好些作者不見了？
有沒有與朋友交流閱讀心得？
會把讀過後讚賞不已的好書介紹給朋友？沒這書？抑或沒有讀？
……
世上誰還在閱讀？
——是囚犯。
信手拈來：意大利南部卡拉布里亞市的文化官員，提出「閱讀償還計劃」，讓當地獄中囚犯透過讀書減刑，每讀一本書便可減刑三日，將提交至國會辯論是否需要立法。服刑六個月以上的囚犯，一年最多可獲減刑四十八日，相等於一年看完十六本書。在獄中，與外界隔絕，又回復到文字的原始時代了，換取自由又可自我增值，起碼過日辰有細藝。不過可以「作弊」的，立法會議員就有多人對着沉悶文件「扮閱讀」了。如何監察查核？靠自重自律嗎？抑或獄卒抽問內容答選擇題？如此一來，監察員得先看書了。也是好事。
本港亦有囚犯要求在獄中閱讀。自 9歲起開始犯案的 39歲積犯，已有 62項案底，近日接連到出售舊郵票及舊錢幣的店鋪犯案，以胡椒粉撒向店東雙眼搶走贓物，總值 12萬元。被捕後官判監五年半。被告求情，希望在獄中進修，勤力讀書，補回童年不足，改過自新，要求法官贈他英漢辭典及電子辭典……
——只有不能自由閱讀的人，才肯靜靜閱讀。有選擇權的，卻放棄了？
人生就是這樣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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