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9-星期日文學‧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陳恆輝:叛逆的劇場,別樹一格的語和音

星期日文學‧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陳恆輝:叛逆的劇場,別樹一格的語和音
2019年12月29日


陳恆輝於愛麗絲劇場實驗室(楊柏賢攝)

【明報專訊】編按:本版從本周起開展全新的「嚦咕嚦咕戲劇談」系列,於每月最後一個周日,請來本地戲劇翹楚,漫談各位著名劇作家和劇本的萬鈞劇力。今期請到陳恆輝介紹二○一九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地利劇作家Peter Handke,他兼擅劇本、小說和詩歌,在德語文學界地位崇高。作品常被帶到銀幕及劇場上演,並以前衛、反叛、實驗的戲劇特色聞名。

現在到愛麗絲劇場實驗室派信,郵差該不會再誤以為是一所補習社。除了因二○○三年更換名字,記者到達時,很快便看到內裏黑漆的排練室,然後走進劇團的工作間,在半幽暗的環境下,開始跟劇場導演陳恆輝漫談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並讀起作品的字句。甫坐下,發現電視屏幕閃現着《柏林蒼穹下》(Wings of Desire)裏落到凡間的天使,幕幕如詩的畫面間斷墜落在話語的厚度間。我們由手上那本記者借來的精裝版Kaspar and Other Plays說起,原來早在陳恆輝於二○一二年把漢德克當年炙手可熱的成名劇作《觸怒觀眾》(Offending the Audience)搬演前,他與這位當代劇作家、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奧地利作家,已結下塊莖般的淵源。

「我手上這本是平裝版,廿多年前剛畢業到加拿大工作一個月時,在二手書店買的。」陳恆輝由此說起。Kaspar and Other Plays裏第一篇收錄的,就是一九六六年漢德克寫的前衛劇作Offending the Audience,二十三歲的他一鳴驚人,而剛巧(或不巧)在首演前的一九六六年五月,他在作家團體「47社」(Gruppe 47)於普林斯頓大學舉行的研討會中,發表了極具爭議的演說,開始引起眾人對這位年輕作者的關注。他貶斥當時德國的老作家,說當代的作品全都是Beschreibungsliteratur,一種僅挪用語言去描述看似是現實的文學,此後震驚文壇。《觸怒觀眾》這部「反劇場」(anti-theatre)的「說話劇」便生於此背景。說話劇是什麼?陳恆輝解釋說:「說話劇即是要你在劇場裏專注說話內容,故背景不用太花巧太美輪美奐。」


反叛與前衛 意會劇場的世界

那漢德克的反劇場,是反什麼的劇場?「現今看這劇作當然不算很厲害,但在一九六○年代,那爆炸力很強。他在攻擊的是很bourgeoisie、坐定定打領呔去觀看、感覺很social gathering的那種劇場。」《觸怒觀眾》其中一句是:「我們的一句一字,見證了你們在這兒的每一刻。你們的存在,就是我們所處理的主題。」它關心的不是指涉他方的對象,而是面前的觀眾本身,「這種反劇場志不在導演或演員,而是觀眾,他們正參與其中,是幫兇之一」。在題為「Nauseated by Language」(一九七○年)的訪問中,漢德克說他想要做的是「讓人意識到劇場的世界,而非外在的世界」。另一部一九六○年代寫的說話劇《自我控訴》(Self-Accusation),同樣沒有情節與人物對話,由兩位演員不斷「自我定義、自我推翻和自我控訴」組成,它似乎把「孕育出生、學習成長,直到面對人生的荒誕過程統統呈現」,如畫卷徐徐展開,劇中最後一句是「我來到了劇場,我聽到這個作品,我說出這個作品,我寫下這個作品」,陳恆輝認為這做法模糊了觀眾與敘述者之間的界線,「我聽到」然後「我說出」,打破了台上台下的界線,令眾人組成「集體自我」。

這種挑戰傳統、實驗性的思想,陳恆輝由演藝學院求學期間(甚或更早)已開始萌發種子,所以他對漢德克的作品一直有好感。「Peter Handke是那種即使老師沒有講授,但我們這些比較反叛的學生也會捧在手中讀的劇作家。」陳恆輝回想中學時代、開始尋索自我身分時,他會跑到藝術中心追看歐洲影片、讀卡夫卡小說、翻看當時的文藝雜誌如《助聽器》等,雜誌裏介紹的文藝讀物電影或音樂就為中學年代的他提供養分。浸養在杜魯福《情淚種情花》、英瑪褒曼《野草莓》、村上春樹《失落的彈珠玩具》(新版用原名《1973年的彈珠玩具》),以及Robert Wilson、寺山修司和Pina Bausch的作品中,埋下了「反叛」因子,使後來導演的作品也有較前衛的特質,不難尋覓布萊希特 、貝克特(Samuel Beckett)或品特(Harold Pinter)等身影。

在當年演藝學院鍾景輝老師(King sir)眼中,他已是個喜愛前衛劇場的學生,每周一次的Monday workshop,導演系和表演系的學生需合作排演一場約十分鐘的演出,集一周之大成。老師King sir會問他:「你是否想導avant-garde作品呢?」Avant-garde這字詞便首次進入耳根,靈光猶存,以至後來籌備畢業作品時,陳恆輝亦請教他意見,並因此導了德國劇作家Georg Büchner的經典作《浮石傳》(Woyzeck)。他侃侃談到劇本好玩之處:「在抽屜裏留下的稿件沒分場,導演可按個人喜好排序……」談論時雀躍的神情彷彿就像剛剛導畢這部得獎畢業作。其後他勾連至網狀的文藝系譜,說漢德克得過的Georg Büchner Prize——一個德語文壇最重要的獎項,便是以劇作家的名字命名。


童年是寶庫 早期聲音的醞釀

在演藝學院讀漢德克前,陳恆輝已看過他編劇的電影,而像很多文藝青年一樣,接觸漢德克的作品幾乎都由溫德斯(Wim Wenders)始。陳恆輝記得當時《電影雙周刊》介紹過溫德斯,誤打誤撞試看,怎料一看如故。「他們合作的幾部作品中,我永遠最喜歡的是Wings of Desire」,那首有關童年的詩貫穿整部電影,無數詩意獨白穿插其中,於他是一看震撼。「當孩子還是個孩子時/有一次,他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牀上/如今這陌生,一次又一次地反覆着/許多人曾經看上去很美/如今只有少數人依然美麗,而那只是僥倖」,這首《童年之歌》(Song of Childhood)在影片中的運用,展現出童年於漢德克無比重要,有如寶庫;童真亦然,因此在戲中所有落在凡間的天使,除孩童外,沒有其他人看見。陳恆輝隨即拈來他筆記抄寫的一句並朗讀:「為何人人都不留戀童年歲月,彎彎的小徑,悠悠的活動,還有斑駁牆壁上的裂縫,為何不俯視大地,仰望蒼穹。如果人人都看見了,那歷史上就不會充斥着謀殺與戰爭。」

在電影中,陳恆輝隱約讀到漢德克早期風格的蛛絲馬迹:「他很喜歡使用『聲音』,這是什麼意思呢,舉例說在Wings of Desire裏,你會聽到很多嘶嘶嘶嘶的聲音,人竊竊細語聲、鳥兒的聲音、汽車的聲音。而大部分時候你聽到的不是對白,而是獨白。聲音,和獨白就佔據着整部電影。」一如漢德克創作的劇,聲音佔據着非常重要的席位。《觸怒觀眾》的開首他就給演員設下十六條守則,當中一至十一條都與聲音有關,譬如說他要演員先「聆聽腳踏車倒放時車輪轉動的聲音,直到輪轉停息,看見輪輻完全靜止下來」。而在他成名的小說作品《大黃蜂》,也有很多聲音的描述。《大黃蜂》的主角是盲人,因為失缺視覺,由他的角度講述故事,使聲音飽滿於小說,書中一句是這樣的:「我把聽到的聲音和圖像聯繫起來,我把圖像還沒有聽見的聲音聯繫起來,我把還沒有聽見的聲音和圖像聯繫起來……」陳恆輝引述時,朗讀的韻律讓記者想起電影配樂師漢斯季默(Hans Zimmer)的施帕音(shepard tone),一種恍似遞進不斷又原地踏步的音樂。陳恆輝指出這種矛盾的語調、辯證般的反覆語句,經常出現在漢德克的劇作裏。旋即似是回想起排練過程的陳恆輝說:「所以這讓演員很頭痛,因為很容易會混亂。」這種充滿節奏的語句,於他讀來趣味滿溢,也使其創作受到影響。

陳恆輝認為,這種充滿辯證的意味也在漢德克另一部劇作《卡斯帕》(Kaspar)中看到。《卡斯帕》改編自德國野孩子Kaspar Hauser的故事,傳說他自出生起一直被關在黑房子,十多歲才突然出現於德國街頭。在漢德克的劇作裏,卡斯帕嘗試學習語言、重複別人的話語,他不斷說的一句是「我也想成為那樣一個別人曾經是那樣的人」,過程中他雖逐漸學會更多言語,卻日漸迷失。「語言像是個統治體系,使本來用作溝通的變成是殲滅人類的工具,即是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就像說我們經常說謊,令人相信了,但事實上也在破壞我們生活的地方。」陳恆輝如此解說漢德克在《卡斯帕》的設計。漢德克對語言如何被運用來統治、控制人類的批判,滲透於其作品,尤其在劇作中。他在一次訪問中直言道:「對我來說,人們疏離自己的語言(alienated from their language),正如勞動者疏離於其生產品。」而一出生就被投擲於母語世界的我們,不期然被語言世界籠罩,或是alienated from the world的伊始。


潛藏的鬱悶 揭示精神危機

另一部較早期同樣由漢德克編劇、溫德斯導演的電影《守門員的焦慮》(一九七一年),是由漢德克早年的同名小說改編。小說打破傳統敘事結構,以意識流書寫,呈現守門員因一次失誤逃離所處城市,漫無目的游走,洄游於迷失狀態。「那是充滿精神危機的年代。二戰後一切變得支離破碎,處處頹垣敗瓦,當時德國正處於追尋自身文化的時期。」在納粹以後,不止德國年輕人迷失,陳恆輝闡述一九五○至六○年代,德國人聽的音樂全是比方說英國The Beatles或美國Elvis Presley的流行曲,並使用德語模仿他們。就在這氛圍下亟欲尋找自我:「於是krautrock(德國搖滾)便開始。他們不能從英國或美國尋找建立身分的元素,那麼到哪裏回溯?答案是到太空去找。意思不是說坐火箭到太空,而是創作這種蘊藏『太空感』的音樂,他們借用當時盛行的電子音樂,營造space的氛圍。」也是在這個背景下,拍出了《守門員的焦慮》以及後來再與溫德斯合作的電影《歧路》(Wrong Move),揭示當代人的精神危機。

《歧路》改編自歌德的教育小說《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由漢德克編劇,圍繞着主角威亨(Wilhelm)的旅程。「一開始很靜態,直至他突然砸破窗,你會感受到那種鬱結」,到後來威亨在途中跟隨陌生人輾轉到了一富家男處借宿,而在他們入屋前,那男子正準備拔槍自殺。「在原著小說,威亨做了很多錯事,但在電影,他不敢。」陳恆輝的意思是,原著熱烈,電影冰冷。威亨逃避與女演員的情感逃到山上,想要寫詩卻沒有創作,「永遠百無聊賴,浪費時間,逃避」。「獨白也是漢德克所寫的,你會聽到男主角的聲音說:『我對德國所知道還太少,沒法寫東西,但是這只是個藉口,其實我只想獨自一人,留在我冷漠無感的狀態中不受打擾……我好像,在期待奇蹟一樣,然而暴風雪始終沒有來。』好諷刺啊,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感覺,於香港人或不陌生,戲中描繪當時德國人的生存狀態,鬱結、失落、等待;然而,也透露對未來的不安、揣測、危機。除此以外,戲中暗示物質主義金錢掛帥的世界到來,「周圍都好多廣告,但如此這般物質豐裕的社會,卻抵抗不了精神之失落,男人很有錢但最後選擇自殺;而自殺,在漢德克的作品中常常出現」。

《夢外之悲》是一部在母親自殺後寫下的作品。漢德克的出身本來充滿曲折,母親在未婚懷孕後找來一個德軍下嫁,致使漢德克在成年後才見到自己的生父,在保守的環境下母親承受着龐大壓力,在書中他寫道:「在寫這個故事的時間中,有時我當然曾對所有的坦率以及誠實感到厭倦,而且渴望不久後能再寫一些我也可以說謊、可以偽裝自己的東西,比方說,寫部舞台劇。」陳恆輝直白地說:「太接近了,很難抽離,他需要寫舞台劇講一下大話。」漢德克媽媽五十一歲自殺。「成長在天主教的貧窮鄉村,做什麼事都要規規矩矩,一直很壓抑。對她來說,可以紓解的途徑是看文學小說,因為在當中可以找回自己,通過文學去感受和談論自己。可惜在抑壓、扭曲的社會氣氛下,也令她趨向死亡、自殺。」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僵化和冷漠,也滲透在《夢外之悲》裏。「如果想知道漢德克的心境,應該看此書。」陳恆輝如此推介道。

未來陳恆輝仍希望再次導演漢德克的另一部劇作《大人與小孩》(My Foot My Tutor),一個沒有言語對話但有聲音的「無言劇」,講述孩子被大人監視、暗示施暴的劇目。「成人在規範孩子在反抗。」聽到這裏記者感覺很熟悉,頓時停抄筆記抬頭看看陳恆輝,然後他說,它不會在台上顯露暴力,但就在不期然間,臨尾燈光再起時,你會看到,孩子正在流血。另一部陳恆輝很喜歡的無言劇《形同陌路的時刻》,則呈現「一種浮世樣態」,人們兜兜轉轉聚散離合,他認為可有不同詮釋,不過就如漢德克說過:「別套路你所看見的東西:就讓它留在圖像裏吧。」


info:陳恆輝
愛麗絲劇場實驗室藝術總監。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主修導演。二○○三年成立愛麗絲劇場實驗室。二○○九年憑《卡夫卡的七個箱子》,獲第十八屆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導演獎(悲劇∕正劇),及第一屆香港小劇場獎最佳導演獎。二○一三年憑《終局》獲得第五屆香港小劇場獎最佳導演獎。

文//林凱敏
編輯//關曉陽
電郵// literature@mingpao.com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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