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30-孔誥烽:英國工黨大敗,左翼何時夢醒

孔誥烽:英國工黨大敗,左翼何時夢醒
2019年12月30


這個月舉行的英國大選,選前多個民調均顯示約翰遜(Boris Johnson)領導的保守黨將輕易勝出。但很多左派媒體和網站,卻恍如活在平行時空,選前都在幻想工黨領袖高賓(又譯郝爾彬,Jeremy Corbyn)憑其激進左翼綱領贏得大選後,如何將重點工業國有化、立法推行工人參與管理所有大企業、向富人加重稅重建福利國家等,建造社會主義新英國。

大選結果出爐,保守黨真的大勝。更震撼的是,英倫中部和北部多個傳統工黨票倉,包括由1935年起便一直由工黨控制從未間斷的選區,都轉投保守黨。這次選舉,無疑是工黨在戰後輸得最慘的一次。


工黨無視脫歐民意的一國社會主義幻想

這次大選,本來就是一次對脫歐的再公投。不少左派一直不肯接受2016年英國多數民意撐脫歐的結果,更無法理解為何很多支持工黨的傳統工人階級社區都支持脫歐。左派一直說,脫歐是假議題,是權貴階級通過自由市場化剝奪工人階級的福利後,將工人的苦况歸咎於歐盟開放邊境政策與新移民的極右排外煙幕。他們相信,只要工黨告知工人階級他們的真正利益在於重建社會主義,讓工黨劫富濟貧,普羅大眾便會不再熱中脫歐。

如是者,高賓帶領的工黨在這次大選並無將脫歐這個「假議題」放在重點,而是宣傳他們執政後將如何建造社會主義新英國。對於選民最關心的脫歐,他們的政綱只是說會在執政後通過多一次公投讓選民決定是否脫歐。工黨無視很多工黨傳統選民都支持脫歐的意向,在一個本來便相等於脫歐再公投的大選以「我們贏了便會再舉行公投」為政綱,等於說如果他們成功執政,脫歐議題將會繼續無限循環,無限拖延。若他們能在挺脫歐的多數民意下憑這種閃閃縮縮的政綱贏大選,才沒天理。

2016年脫歐公投前後,本來便有不少左翼知識分子指出歐盟與全球化本來就是通過讓企業自由流動尋找廉價勞動力讓傳統工人階級失去工作與收入的陽謀。在歐洲內部實行開放邊境,效果上乃是讓低工資地區勞動力大舉流到高工資地區,讓那些地區不能將工序外移的行業,如服務業得以壓低工資增加利潤。歐盟更在政策上強迫會員國實行平衡預算與緊縮政策。歐盟基本上已成戴卓爾自由市場教條的強大載體,為跨國大公司服務。

左翼反歐派認為,英國要實行有意義的社會改革,脫歐乃是必要前提。但工黨的極左領導層最後被「脫歐是右翼排外的民粹操弄」的愚蠢政治正確教條綑綁,致令工黨不顧基層的脫歐貼地訴求不顧,選擇避談脫歐,卻幻想可以建立一國社會主義天堂,種下了今天大敗的禍根。

在英國工黨2015年選出了拋棄貝理雅時代中間路線的極左領袖高賓起,世界各地左翼一直幻想他可以帶領工黨贏得選舉,在英國重建社會主義,帶動全球社會主義運動的新高潮。左翼的興奮經過了4年,卻變成滑鐵盧。這其實已是見怪不怪。


希臘與法國左翼泡沫爆破的前科

近10年全球左翼慶祝過的革命高潮何其多?2015年1月,以反緊縮、反自由市場、反德國債主追債的「激進左翼聯盟」(激左盟,Syriza)在希臘大選大勝,世界各地的左翼也十分興奮,覺得歐洲革命的新高潮要來了。但不消幾個月,激左盟政府便向德國債主屈服,與之達成包括要實行緊縮政策的債務重組協議。激烈反緊縮的極左派,上台後不夠一年便變成緊縮黨,十分諷刺,也導致希臘國內外的左翼大分裂。激左盟通過不斷往右轉移勉強保住國會多數,最後在今年夏天的大選被中間偏右的新民主黨擊敗。回頭看2015年激左盟勝選時的全球左翼亢奮,原來也只是一場春夢。

法國2012年大選時,選民厭棄右翼總統薩爾科齊(Nicolas Sarközy),社會黨有望擺脫長期在野,一併抬高其他左翼參選人的氣勢。當時世界各地不少左翼,也在盲興奮。但第一輪投票結果出來之後,社會黨奧朗德(François Hollande)和其他左翼得票未如理想,極右反歐盟的國民陣線,反而大有斬獲。當時我為大家冷靜分析法國左派的困局,於當年4月底在《明報》發表〈是極右崛起,還是左派不爭氣?——談法國大選〉,裏面提到「無論是主流的社會黨還是極左派,都只有分配綱領而缺乏增長綱領。他們只強調要向富人徵重稅、停止政府緊縮政策和增加社會開支,但對於怎樣重新啓動法國的經濟活力,卻近乎全無意念」。

文章好像惹毛了一些對法國社會主義復興十分肉緊的香港左翼,一位更寫專文與我商榷,說奧朗德其實真是有經濟啟動方案,極左派也氣勢如虹,社會主義復興真的快來了。有關觀點了無新意,當時卻得到香港、台灣華文極左網站爭相轉載。

對於這種教條的叫陣,我通常都不會浪費精力去回應,只會耐性等待,讓時間證明誰對誰錯。奧朗德吃力贏得大選第二輪投票後執政5年,法國經濟毫無起色,奧的支持度不斷插水,最後也難逃轉向新自由主義緊縮政策,向富人減稅,並大削政府開支。他任內除了追到女明星並被狗仔隊拍到戴着黑頭盔騎着綿羊仔到情人家歡聚之外,並無什麼建樹。

到了2017年法國總統大選,左派已經潰不成軍,選舉成了右翼的馬克龍(Emmanuel Macron)與極右翼國民陣線勒龐(Marine Le Pen)之爭。第一輪投票馬與勒各獲得24%與21%選票,加起來已有接近一半支持,其餘的已是歷史。


我們需要爭氣的左翼制衡自由市場

不少左翼不愛現實,對於無能力理解的現實,總以一句「只是右翼操弄扭曲出來的假議題並不是現實」打發走,繼續在愈來愈小的極左圍爐圈相濡以沫,幻想世界社會主義革命高潮快來、形勢大好。

我們在恥笑這種左翼精神自瀆之餘,並不等於說我們要全盤否定左翼理想。肆無忌憚的全球自由市場,在與一些邪惡的極權帝國結合之後,已成為人類文明進步的大患。自由市場喪失來自左翼的有效制衡,並非眾人之福。我只希望,左翼能走出幻想重回現實,爭氣些。


孔誥烽

伸延閱讀:
Richard Tuck, 2020. The Left Case for Brexit: Reflections on the Current Crisis. Polity.

Costas Lapavitsas, 2018. The Left Case Against the EU. Polity.

William Mitchell, Thomas Fazi, 2017. Reclaiming the State: A Progressive Vision of Sovereignty for a Post-Neoliberal World. Pluto Press.

作者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韋森費特政治經濟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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