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9-果欄：跌咗嘢要執番起——林日曦的細聲勉勵
果欄：跌咗嘢要執番起——林日曦的細聲勉勵
2019年12月29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上星期，如常去葵涌參加「和你lunch」。餓住肚子等了好一會，原定開始時間已到，但現場仍只有小貓三數隻（不計便衣警員）。商場內眾人面面相覷，聚集商量，一個戴口罩的中年女士問：「出唔出去行好？」但街頭街尾都有蒙臉警員駐守，有點風險。「我哋係small potato咋喎，唔驚啩？」一個西裝男答。最終由於人數太少，大家決定留在室內，圍圈高唱《願榮光歸香港》。
散場時，一個豪邁港女跟我嘀咕：「頭兩次『和你lunch』明明好多人參加，點解得番咁少人堅持？」本人生平最叻半途而廢，這問題當然不懂答。
於是，數小時後我帶着問號，到旺角麥花臣看《林日曦細聲講：悲但真》。原定開場時間未到，場外已經大排長龍，觀眾九成半都是三十歲以上，大部分人一副「和理非」模樣。我好像看到在葵涌一帶碰過面的豪邁港女、西裝男。走入場內，很多觀眾忙着自拍，雙眼發光，額頭鑿着六個大字：盡情娛樂我吧。
動盪裏的宣泄出口
老實說，我理解這份心情。過去半年，社會運動風風火火，不少香港人為抗爭付上大量時間、金錢、心力，正如林日曦開場上台所言：「𠵱家嘅香港，要放鬆啲好難。」這場大騷之所以一票難求，觀眾為的可能是看「一個又攰又廢的香港虧佬，由細到大悲傷但真摯的經歷」（海報上的宣傳口號），但更可能源於對林日曦（及毛記）的一種慣常期望：動盪時局裏，可否提供一個宣泄情緒的出口？
由多年前一鳴驚人的「勁曲金曲分獎典禮」，到去年東方昇的特異功能演出……令觀眾笑中有淚，從來是毛記的拿手好戲。作為「腦細」，林日曦的首次talk show當然也不例外。眾所周知，林日曦不是黃子華，向以木獨黑面示人的他，怎看也不似是笑匠材料。然而當日在台上，他背負「上得台就要努力感染大家」的期望，大力聲討林鄭（「技安又係佢，出木杉又係佢 」），挖苦何君堯（「你唔會想同佢攬……炒」），控訴警隊（示範何謂「打橫行」），結果成功令全場觀眾捧腹大笑。每次聽到偶像吐出粗口，台下觀眾反應尤其熱烈，掌聲雷動。
政府恐怖 卻令港人更堅強
但歡笑又夾雜淚影。林日曦在台上取笑完譚詠麟「用心良苦」，隨即播放改編版《愛情陷阱》MV，同樣的歌詞，配上不一樣的曲風和歌聲，再加上示威者抗爭的片段，我看到前排有大叔低頭拭淚；之後一part，林日曦變身維園阿叔，聲言設立「獨立人渣委員會」制裁特首高官，但話鋒一轉又讀出一封「給林鄭的感謝信」，以「一個重新愛上香港的虧佬」身分發言，表示若沒有對方的瘋狂行徑，很多人恐怕仍沉迷於逛東門、飲喜茶、玩抖音，不像這半年，雖然香港有時很恐怖，但這種恐怖令「我哋一代香港人變得愈來愈堅強，愈來愈善良」。信讀完，我又聽見後排觀眾傳來開紙巾袋的聲音。
多年來，不少人對毛記的期望，其實只流於情感宣泄。我認為這很可能是對他們的一種輕藐。事實上由《黑紙》年代至今，每到關鍵時候，這班人往往有話要說。例如去年年中，東方昇開騷撞正香港政治氣氛最低迷之時，有別於初段大放笑彈，尾段他（連同在後台的林日曦）不忘鄭重呼籲觀眾減省「懶肉」，送別犬儒，重新上路。是次林日曦開騷正值社運進行式，我也想聽聽這個上市公司話事人，如何言說時代，又交出怎樣的「救港良方」。
林日曦交出的答卷只有三個字：小人物。演出開始，他借用娛圈新聞，指出事實：近半年香港平民最八卦的，不再是藝人相簿，而是街頭眾生相；大家最愛唱的歌曲，不再是《少女的祈禱》式K歌，而是來自民間的《願榮光歸香港》；真正受萬人景仰的，不再是天上的「星」，而是貼地的「人」。原因很簡單：當政權失德，平民真正渴求的有時不過是一句人話，偏偏明星內有顧慮，後有公關，於是往往只講「星話」，不懂「人話」。
小人物各自努力救港
確實如此。過去半年，香港人經歷一場無大台、無面譜的流水式運動。有別以往仰賴英雄明星打救自世，如今更多香港人學習「各自努力，身體力行地持續抗爭」。近日我收看各大媒體炮製的2019年大事回顧，發現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場面（如二百萬人上街、七一衝擊立法會、831太子站），裏頭都沒有一張面孔為大眾熟悉；又如我平日在葵涌遇見的豪邁港女、西裝男、口罩中女，都不過是小人物。
問題是小人物如你我他，個個要返工，人人有家累，很容易半途而廢。正如林日曦在台上分享兒時結他被同學「一借冇回頭」（還被叮囑「你咪當跌咗囉」）的經歷，很多人面對困難的方法不是堅持解決，而是接受現實，故作不執著，「跌咗就當跌咗」。為此，林日曦再次畫公仔畫出腸，提醒觀眾：做人不要一式一樣地生活，亦不可不知不覺地生存：「有啲嘢跌咗，唔可以就咁算數……所有你哋覺得好重要、好唔想失去、好珍惜嘅嘢。如果唔好彩跌咗，應承我，無論如何，都要排除萬難，執番起佢！」
這份熱血、這份心意，我由衷欣賞。但老實說，我和許多香港人一樣，最討厭聽教聽話——尤其當說教者是成功創作人，又是上市公司大老闆，如何以「虧佬」自居並勉勵「小人物」堅持？我頭頂有大堆問號。結果演出末段，林日曦將話題由大香港，轉到小葵涌，並說了兩件中學時期的往事：一、他中學時曾因懦弱恐懼，放棄拾起跌了的鎖匙，結果置好朋友安危於不顧，友誼自此疏遠；二、他試過因為被「借去」結他，卻不敢討回公道，結果十幾年沒接觸這樂器。
兩件往事看似只屬林日曦的私人回憶，與主題「未能融合互相呼應」（鄧小宇語），但其實由始至終緊扣主旨：一個人跌咗嘢（不論是鎖匙、友誼，還是香港的核心價值），應該如何面對？林日曦擺明不是小人物，但在大道理以外，他嘗試做好榜樣，向全場觀眾示範如何堅持「執番起佢」——於是他在台上轉播自己約舊友食飯道歉、修補關係的一幕；於是他近月重學結他，最後在台上高歌一曲《小人物》。
聽着歌詞中「生於香港的一個人」，我想起2019大事回顧裏一張張陌生的香港臉孔，又想起葵涌的豪邁港女、西裝男、口罩中女。新年將至，運動未完，願跌咗嘢的各位，堅持執番起佢，「普普通通活着／還幸悲但真實地做人」。
文// 阿果
編輯// 林曉慧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2019年12月29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上星期，如常去葵涌參加「和你lunch」。餓住肚子等了好一會，原定開始時間已到，但現場仍只有小貓三數隻（不計便衣警員）。商場內眾人面面相覷，聚集商量，一個戴口罩的中年女士問：「出唔出去行好？」但街頭街尾都有蒙臉警員駐守，有點風險。「我哋係small potato咋喎，唔驚啩？」一個西裝男答。最終由於人數太少，大家決定留在室內，圍圈高唱《願榮光歸香港》。
散場時，一個豪邁港女跟我嘀咕：「頭兩次『和你lunch』明明好多人參加，點解得番咁少人堅持？」本人生平最叻半途而廢，這問題當然不懂答。
於是，數小時後我帶着問號，到旺角麥花臣看《林日曦細聲講：悲但真》。原定開場時間未到，場外已經大排長龍，觀眾九成半都是三十歲以上，大部分人一副「和理非」模樣。我好像看到在葵涌一帶碰過面的豪邁港女、西裝男。走入場內，很多觀眾忙着自拍，雙眼發光，額頭鑿着六個大字：盡情娛樂我吧。
動盪裏的宣泄出口
老實說，我理解這份心情。過去半年，社會運動風風火火，不少香港人為抗爭付上大量時間、金錢、心力，正如林日曦開場上台所言：「𠵱家嘅香港，要放鬆啲好難。」這場大騷之所以一票難求，觀眾為的可能是看「一個又攰又廢的香港虧佬，由細到大悲傷但真摯的經歷」（海報上的宣傳口號），但更可能源於對林日曦（及毛記）的一種慣常期望：動盪時局裏，可否提供一個宣泄情緒的出口？
由多年前一鳴驚人的「勁曲金曲分獎典禮」，到去年東方昇的特異功能演出……令觀眾笑中有淚，從來是毛記的拿手好戲。作為「腦細」，林日曦的首次talk show當然也不例外。眾所周知，林日曦不是黃子華，向以木獨黑面示人的他，怎看也不似是笑匠材料。然而當日在台上，他背負「上得台就要努力感染大家」的期望，大力聲討林鄭（「技安又係佢，出木杉又係佢 」），挖苦何君堯（「你唔會想同佢攬……炒」），控訴警隊（示範何謂「打橫行」），結果成功令全場觀眾捧腹大笑。每次聽到偶像吐出粗口，台下觀眾反應尤其熱烈，掌聲雷動。
政府恐怖 卻令港人更堅強
但歡笑又夾雜淚影。林日曦在台上取笑完譚詠麟「用心良苦」，隨即播放改編版《愛情陷阱》MV，同樣的歌詞，配上不一樣的曲風和歌聲，再加上示威者抗爭的片段，我看到前排有大叔低頭拭淚；之後一part，林日曦變身維園阿叔，聲言設立「獨立人渣委員會」制裁特首高官，但話鋒一轉又讀出一封「給林鄭的感謝信」，以「一個重新愛上香港的虧佬」身分發言，表示若沒有對方的瘋狂行徑，很多人恐怕仍沉迷於逛東門、飲喜茶、玩抖音，不像這半年，雖然香港有時很恐怖，但這種恐怖令「我哋一代香港人變得愈來愈堅強，愈來愈善良」。信讀完，我又聽見後排觀眾傳來開紙巾袋的聲音。
多年來，不少人對毛記的期望，其實只流於情感宣泄。我認為這很可能是對他們的一種輕藐。事實上由《黑紙》年代至今，每到關鍵時候，這班人往往有話要說。例如去年年中，東方昇開騷撞正香港政治氣氛最低迷之時，有別於初段大放笑彈，尾段他（連同在後台的林日曦）不忘鄭重呼籲觀眾減省「懶肉」，送別犬儒，重新上路。是次林日曦開騷正值社運進行式，我也想聽聽這個上市公司話事人，如何言說時代，又交出怎樣的「救港良方」。
林日曦交出的答卷只有三個字：小人物。演出開始，他借用娛圈新聞，指出事實：近半年香港平民最八卦的，不再是藝人相簿，而是街頭眾生相；大家最愛唱的歌曲，不再是《少女的祈禱》式K歌，而是來自民間的《願榮光歸香港》；真正受萬人景仰的，不再是天上的「星」，而是貼地的「人」。原因很簡單：當政權失德，平民真正渴求的有時不過是一句人話，偏偏明星內有顧慮，後有公關，於是往往只講「星話」，不懂「人話」。
小人物各自努力救港
確實如此。過去半年，香港人經歷一場無大台、無面譜的流水式運動。有別以往仰賴英雄明星打救自世，如今更多香港人學習「各自努力，身體力行地持續抗爭」。近日我收看各大媒體炮製的2019年大事回顧，發現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場面（如二百萬人上街、七一衝擊立法會、831太子站），裏頭都沒有一張面孔為大眾熟悉；又如我平日在葵涌遇見的豪邁港女、西裝男、口罩中女，都不過是小人物。
問題是小人物如你我他，個個要返工，人人有家累，很容易半途而廢。正如林日曦在台上分享兒時結他被同學「一借冇回頭」（還被叮囑「你咪當跌咗囉」）的經歷，很多人面對困難的方法不是堅持解決，而是接受現實，故作不執著，「跌咗就當跌咗」。為此，林日曦再次畫公仔畫出腸，提醒觀眾：做人不要一式一樣地生活，亦不可不知不覺地生存：「有啲嘢跌咗，唔可以就咁算數……所有你哋覺得好重要、好唔想失去、好珍惜嘅嘢。如果唔好彩跌咗，應承我，無論如何，都要排除萬難，執番起佢！」
這份熱血、這份心意，我由衷欣賞。但老實說，我和許多香港人一樣，最討厭聽教聽話——尤其當說教者是成功創作人，又是上市公司大老闆，如何以「虧佬」自居並勉勵「小人物」堅持？我頭頂有大堆問號。結果演出末段，林日曦將話題由大香港，轉到小葵涌，並說了兩件中學時期的往事：一、他中學時曾因懦弱恐懼，放棄拾起跌了的鎖匙，結果置好朋友安危於不顧，友誼自此疏遠；二、他試過因為被「借去」結他，卻不敢討回公道，結果十幾年沒接觸這樂器。
兩件往事看似只屬林日曦的私人回憶，與主題「未能融合互相呼應」（鄧小宇語），但其實由始至終緊扣主旨：一個人跌咗嘢（不論是鎖匙、友誼，還是香港的核心價值），應該如何面對？林日曦擺明不是小人物，但在大道理以外，他嘗試做好榜樣，向全場觀眾示範如何堅持「執番起佢」——於是他在台上轉播自己約舊友食飯道歉、修補關係的一幕；於是他近月重學結他，最後在台上高歌一曲《小人物》。
聽着歌詞中「生於香港的一個人」，我想起2019大事回顧裏一張張陌生的香港臉孔，又想起葵涌的豪邁港女、西裝男、口罩中女。新年將至，運動未完，願跌咗嘢的各位，堅持執番起佢，「普普通通活着／還幸悲但真實地做人」。
文// 阿果
編輯// 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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