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9-周日話題：經濟、抗爭與左翼思維
周日話題：經濟、抗爭與左翼思維
2019年12月29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過去半年香港的反送中運動得到了廣泛的國際認同，在一個正在形成的「後全球世界體系」中，香港也佔了一個可圈可點的位置。但如果我們可以在當中沉澱一下，不難發現，在政治系譜中，這運動是被視為右傾的，主因是這場運動最重要的價值是自由（liberty），而不是平等（equality）。加上在示威中常見美國和英國國旗，好像在讚揚西方大國曾展開過的國際惡行，也令很多論者批評香港還沒有去殖。無可否認，在這場運動中，本土的左翼聲音是微弱的；另一方面，國際左派對香港這場運動的態度也比較曖昧，發聲不多。
左翼思想有兩個最基本的元素：一是批評經濟上的階級矛盾，二是政治上進行革命。兩者之間基本是因果關係，經濟是因、政治是果。簡單來說，傳統的馬克思論述通過批評社會不公和剝削而提出政治抗爭的必須。國際左翼對香港失語，很大原因是不能認同香港人對英美自由主義的擁抱以及對資本主義的接受，但也被當中的群衆政治抗爭所吸引和感動。今天香港人想像的「左膠大愛」其實跟傳統的左翼武力抗爭思維有很大落差。
民主抗爭 不能無視貧富懸殊
國際左翼沒法把香港放進傳統的馬克思論述，這可能只代表了該論述需要自我進化，不是香港示威的責任。但我們也不能否認香港社會存在着嚴重的經濟問題，如果這是一場民主抗爭，我們就不能無視香港的極端貧富懸殊。哪怕有天真能在煲底相見，經濟問題也不會自然地消滅。
複雜的是，一方面，我們要拒絕北京政府將香港的政治問題解析成為經濟問題——最近我們特首要成立的獨立檢討委員會，背後目的很明顯就是要建立一套經濟論述，去蓋過運動背後更本質的政治問題，希望用經濟方法去解決當下的政治管治危機。但另一方面，我們不能因為對政府的非難，就無視確實存在於社會的經濟不公義。香港過去的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確實產生了很多社會問題，罄竹難書，當中有過百年的地產霸權，也有自由行政策下旅遊業和相關零售業的畸形發展，以及九七後紅色資本的大舉進入所產生的自我審查，和新自由主義經濟的弱肉強食，引致個人在極端社會競爭下所承受的巨大壓力……
中港政府以經濟壓下政治的手段，確實令運動難以直接把經濟問題帶出來。但有趣的是，當政權不願意用政治方法解決政治問題，而令運動進入膠着狀態時，很多香港人開始想像用經濟方法繼續抗爭，促成了這一個月來發展迅速的「黃色經濟圈」論述和實踐。香港這場運動其中一個最有魅力的特質，就是其不斷自我更新的能力。
黃色經濟圈 倒轉馬克思思維
如果我們把這個顏色經濟放回左翼思考，我們不難發覺，香港的抗爭經濟論述似乎成功把傳統馬克思思維倒轉過來。馬克思相信，經濟是因、政治是果，更清楚一點來說，政治只是手段；一個分配公平的社會，才是馬克思最希望得到的結果。但黃色經濟圈的邏輯，就是以經濟作為手段，以支持多方面的政治抗爭，達至政治改變。其實「攬炒」論正就是以經濟作為手段以推動政治變革的思維，通過玉石俱焚的恐嚇來製造政治壓力。黃色經濟圈卻是一個比較正面的建設論述，雖然它也是建基於二元對抗，但經濟始終關乎貨物的流通和人際的建立，它因此能提出一個新的社會想像。
也就是說，當香港抗爭群眾希望用經濟方法解決政治問題的同時，也帶給香港一個難得的機緣為本地社會帶來新的可能。很多香港人正在經營的黃色經濟圈，功能不單止在懲罰藍色建制，更希望在紅色國家資本主義和跨國大財團之外建立香港自己的另類經濟生態。所以，黃色經濟圈的對手，也是香港自己。
建立一個新的經濟生態讓我們可以正面地思考香港的出路，通過日常生活的經濟交易，確立連接和信任，也建構社群和認同。我們可以發展更好的勞資關係，年輕人可以有更活潑的創業環境，消費者也可以有更多元的選擇，更可望把環保意識帶到日常經濟。對很多香港人來說，這可能是天方夜譚，但我們在如此艱難的政治困境下，最需要的正是理想和創意。
民間經濟互助 抗衡壟斷
事實上，這也不完全是離地空想，香港一直有很多人嘗試發展互助式經濟。天姿作圍、聖雅各福群會等六個團體就曾經共同在天水圍、灣仔、觀塘、上水等六個地區推行社區貨幣「區區通」，讓社區可以通過街坊人盡其才，各取所需式的參與，建立某程度的民間經濟互助，抗衡地產商和領展的壟斷。我們也有中大女工合作社近20年的集體管理公平分工、「蘇波榮」的自由定價社區食堂，以及林林總總的二手平台、漂書計劃、本地農產墟市等等，這些都不是政府從上而下的扶貧政策，而是香港市民自身實踐和累積的互助式經濟經驗。加上上月區議會的民主派大勝，可以把政府資金帶回地區經濟，也是一個重要契機把香港人從街頭運動拉回社群建立。
過去半年，眾多普通香港人前仆後繼作不同的抗爭，很多都只是為了一啖氣、一份尊嚴：香港怎會落得如此一個無能無賴的政府，而北京也不能妄想箝制香港人的各種自由。社會因為很多人的這口氣賠上了很多靜好歲月，但香港在各種批評和詛咒之下，卻也平白得了很多祝福和認同，尤其是國內不少朋友，在各種壓力下依然衷心支持香港，正因為通過香港，她們看到自己不一樣的未來。我們不能放棄對尊嚴的追求，更不能辜負這些遙遠的祝福，唯一的方法可能就是好好的活下去。梁文道問：攬炒？然後呢？我會答：也不就是踏踏實實過日子。
文// 彭麗君
編輯// 林曉慧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2019年12月29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過去半年香港的反送中運動得到了廣泛的國際認同，在一個正在形成的「後全球世界體系」中，香港也佔了一個可圈可點的位置。但如果我們可以在當中沉澱一下，不難發現，在政治系譜中，這運動是被視為右傾的，主因是這場運動最重要的價值是自由（liberty），而不是平等（equality）。加上在示威中常見美國和英國國旗，好像在讚揚西方大國曾展開過的國際惡行，也令很多論者批評香港還沒有去殖。無可否認，在這場運動中，本土的左翼聲音是微弱的；另一方面，國際左派對香港這場運動的態度也比較曖昧，發聲不多。
左翼思想有兩個最基本的元素：一是批評經濟上的階級矛盾，二是政治上進行革命。兩者之間基本是因果關係，經濟是因、政治是果。簡單來說，傳統的馬克思論述通過批評社會不公和剝削而提出政治抗爭的必須。國際左翼對香港失語，很大原因是不能認同香港人對英美自由主義的擁抱以及對資本主義的接受，但也被當中的群衆政治抗爭所吸引和感動。今天香港人想像的「左膠大愛」其實跟傳統的左翼武力抗爭思維有很大落差。
民主抗爭 不能無視貧富懸殊
國際左翼沒法把香港放進傳統的馬克思論述，這可能只代表了該論述需要自我進化，不是香港示威的責任。但我們也不能否認香港社會存在着嚴重的經濟問題，如果這是一場民主抗爭，我們就不能無視香港的極端貧富懸殊。哪怕有天真能在煲底相見，經濟問題也不會自然地消滅。
複雜的是，一方面，我們要拒絕北京政府將香港的政治問題解析成為經濟問題——最近我們特首要成立的獨立檢討委員會，背後目的很明顯就是要建立一套經濟論述，去蓋過運動背後更本質的政治問題，希望用經濟方法去解決當下的政治管治危機。但另一方面，我們不能因為對政府的非難，就無視確實存在於社會的經濟不公義。香港過去的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確實產生了很多社會問題，罄竹難書，當中有過百年的地產霸權，也有自由行政策下旅遊業和相關零售業的畸形發展，以及九七後紅色資本的大舉進入所產生的自我審查，和新自由主義經濟的弱肉強食，引致個人在極端社會競爭下所承受的巨大壓力……
中港政府以經濟壓下政治的手段，確實令運動難以直接把經濟問題帶出來。但有趣的是，當政權不願意用政治方法解決政治問題，而令運動進入膠着狀態時，很多香港人開始想像用經濟方法繼續抗爭，促成了這一個月來發展迅速的「黃色經濟圈」論述和實踐。香港這場運動其中一個最有魅力的特質，就是其不斷自我更新的能力。
黃色經濟圈 倒轉馬克思思維
如果我們把這個顏色經濟放回左翼思考，我們不難發覺，香港的抗爭經濟論述似乎成功把傳統馬克思思維倒轉過來。馬克思相信，經濟是因、政治是果，更清楚一點來說，政治只是手段；一個分配公平的社會，才是馬克思最希望得到的結果。但黃色經濟圈的邏輯，就是以經濟作為手段，以支持多方面的政治抗爭，達至政治改變。其實「攬炒」論正就是以經濟作為手段以推動政治變革的思維，通過玉石俱焚的恐嚇來製造政治壓力。黃色經濟圈卻是一個比較正面的建設論述，雖然它也是建基於二元對抗，但經濟始終關乎貨物的流通和人際的建立，它因此能提出一個新的社會想像。
也就是說，當香港抗爭群眾希望用經濟方法解決政治問題的同時，也帶給香港一個難得的機緣為本地社會帶來新的可能。很多香港人正在經營的黃色經濟圈，功能不單止在懲罰藍色建制，更希望在紅色國家資本主義和跨國大財團之外建立香港自己的另類經濟生態。所以，黃色經濟圈的對手，也是香港自己。
建立一個新的經濟生態讓我們可以正面地思考香港的出路，通過日常生活的經濟交易，確立連接和信任，也建構社群和認同。我們可以發展更好的勞資關係，年輕人可以有更活潑的創業環境，消費者也可以有更多元的選擇，更可望把環保意識帶到日常經濟。對很多香港人來說，這可能是天方夜譚，但我們在如此艱難的政治困境下，最需要的正是理想和創意。
民間經濟互助 抗衡壟斷
事實上，這也不完全是離地空想，香港一直有很多人嘗試發展互助式經濟。天姿作圍、聖雅各福群會等六個團體就曾經共同在天水圍、灣仔、觀塘、上水等六個地區推行社區貨幣「區區通」，讓社區可以通過街坊人盡其才，各取所需式的參與，建立某程度的民間經濟互助，抗衡地產商和領展的壟斷。我們也有中大女工合作社近20年的集體管理公平分工、「蘇波榮」的自由定價社區食堂，以及林林總總的二手平台、漂書計劃、本地農產墟市等等，這些都不是政府從上而下的扶貧政策，而是香港市民自身實踐和累積的互助式經濟經驗。加上上月區議會的民主派大勝，可以把政府資金帶回地區經濟，也是一個重要契機把香港人從街頭運動拉回社群建立。
過去半年，眾多普通香港人前仆後繼作不同的抗爭，很多都只是為了一啖氣、一份尊嚴：香港怎會落得如此一個無能無賴的政府，而北京也不能妄想箝制香港人的各種自由。社會因為很多人的這口氣賠上了很多靜好歲月，但香港在各種批評和詛咒之下，卻也平白得了很多祝福和認同，尤其是國內不少朋友，在各種壓力下依然衷心支持香港，正因為通過香港，她們看到自己不一樣的未來。我們不能放棄對尊嚴的追求，更不能辜負這些遙遠的祝福，唯一的方法可能就是好好的活下去。梁文道問：攬炒？然後呢？我會答：也不就是踏踏實實過日子。
文// 彭麗君
編輯// 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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