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31-家明:苦難見證 《給兒子的安魂曲》(一)

家明:苦難見證 《給兒子的安魂曲》(一)
2016 年 10 月 31 日


說做到老學到老,日本導演山田洋次完全當之無愧。

《給兒子的安魂曲》

他今年85歲了,電影產量仍十分可觀,每年一部力作,叫戲迷引頸以待。作品也不囿於一類,十多年前拍了幾部武士片,又翻拍過《東京物語》,這兩年則博通今昔,游走於戰時及當下題材,且莊諧並重(今年《嫲煩家族》開宗明義是喜劇)。快將公映的《給兒子的安魂曲》,原為2015年電影,因應原爆七十周年而生。影片暫看了兩次,首看《給兒子》時意想不到,山田用相當劇場的手法,戲分主要在一家小屋之內,由母親(吉永小百合)及兒子(二宮和也)演對手戲。
山田一直是片廠老手,老牌公司松竹的活寶。他在片廠搭景,把故事聚焦在「小屋」之內,近年《東京小屋》以至《嫲煩家族》都是代表。兩片的廠景風格又不可同日而語,《嫲煩》拍當下,小屋較寫實,家庭會議一幕的調度精準,發揮廠景的彈性,鏡位變化不用移船就磡;《東京》拍戰時最後一段美好日子,有回憶的鄉愁意味,小屋從鮮艷顏色到裝潢,皆像被記憶美化的圖騰,介乎虛實之間。然而,把廠景用得像《給兒子的安魂曲》般用得徹底,甚至有舞台效果。即使熟悉山田的觀眾,恐怕亦前所未見。

《東京小屋》

向原爆劇作井上廈致敬
《給兒子》的小屋景有助加強「靈幻」成分:兒子亡靈頻頻登場,虛、實因此不用說得太清(搞不好全是母親想像)。另一原因是,山田似乎要忠於作品的最早意念——作家井上廈晚年的原爆劇作系列,寫廣島及長崎。九十年代他已寫成《與父親同住》,說廣島原爆令一對父女陰陽相隔,三年後父親(鬼魂)仍在女兒身邊噓寒問暖。2004年該劇作改成電影,有譯作《我的廣島父親》,編導為黑木和雄,原田芳雄及宮澤理惠分飾父女,淺野忠信演女兒的心儀對象(這系列的二戰片都有他!)。《廣島父親》跟《給兒子》頗類似,同樣很劇場,佈景巧究,人物少,情感深摯。黑木和雄比山田先鋒,《廣島父親》整體比《給兒子》更實驗(如以射燈照着父親講故)。井上廈2010年不幸因癌症離世,他的長崎劇本沒寫成。山田編導《給兒子安魂曲》,多少是還井上遺願(他們同代,山田比井上年長三歲),走他的劇場路線,片末更向他致敬。廣島的父親與女兒,長崎的母親與兒子,恰好形成兩對原爆的悲劇典型。


《我的廣島父親》

當然,《給兒子的安魂曲》到頭來還是很山田洋次。

「廣島父親」的「未亡人」為花樣年華的女兒;「長崎母親」幸存者則是年邁母親——1945年8月某日,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朝氣勃勃的兒子在醫學院上課,冷不防原子彈竟在學校上空爆炸。城市頃刻間變成人間地獄,血肉之軀頃刻間灰飛煙滅。兒子離世,餘下孤伶仃的母親,白頭人送黑頭人。《給兒子的安魂曲》秉承了山田近年來的二戰故事脈絡:女性(尤其母親)在戰事中的孤獨與哀愁。山田無論自家編劇,還是改編文學,幾部戰爭電影看下來,始終有很強的作者影子。
《給兒子》的吉永小百合,2008年在山田的《母親》中便演過含辛茹苦的角色。日本侵華期間,左傾知識分子野上滋(坂東三津五郎)因為思想罪被抓,莫須有的被無了期關押、精神折磨,餘下妻子佳代(吉永小百合)獨力照料兩個年幼女兒。佳代一家三口生活艱難,幸得丈夫高足阿山(淺野忠信)幫忙。微妙的是時間一天天過去,阿山對師母漸生情愫。《母親》據日本資深影人野上照代回憶錄拍成(故事中的幼女);現在回看,才發現跟山田前年的《東京小屋》不謀而合。《東京小屋》改編中島京子的獲獎小說,主角/視點雖為女傭(黑木華),「母親」(松隆子)仍是主線人物。她跟丈夫同事的私情,是《母親》「止乎禮」的再進一步(松隆子畢竟較吉永小百合年輕、形象亦較時髦)。關鍵的是,山田洋次藉《母親》與《東京小屋》,描述軍國主義下幾個被邊緣化的人物:兩段故事中的母親,與喜歡她們的體弱多病年輕人。日本由六十年代新浪潮至今的戰爭電影一再重申,在那個瘋癲的年代,「異類」才是正常人。


道出二戰「未亡人」悲哀

《母親》背景雖為二戰東京,片內已包含一段原爆悲劇。話說小女孩的姑姐久子(檀麗飾演)來東京念藝術,寄住野上家。久子後來意識到自己天分不高,加上戰時生活困難,中途輟學回廣島老家了。故事差不多完結時,野上照代的旁白說,美麗的姑姐在原爆時感染了輻射,痛楚難當,一個月後黯然離世。他們家的窗台,後來還置放着久子甜美笑容的黑白照。顯然,照代很思念姑姐,除了因為年齡差距大,她對姑姐亭亭玉立之艷羨;姑姐的藝術愛好似乎亦啟發了她。《母親》沒提及的,野上照代長大後進入電影行,長時間替黑澤明工作,在藝術上發揮不錯,好像有點為亡者好好活下去的意味。


《母親》

無論是山田洋次的《母親》、《東京小屋》、《給兒子的安魂曲》,以至黑木和雄的《我的廣島父親》,幾個二戰及原爆故事,不約而同道出「未亡人」悲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倖存者的百般滋味,錐心痛楚、思念、遺憾、憤恨……對至親的歉疚,原爆帶來的陰影、噩夢(對雷聲及飛機聲猶有餘悸)……我們安坐舒適空調戲院,說到頭不易體會(總覺戲院的消費模式限制不少,遇上苦難沉重題材,爆谷、汽水什麼的,跟觀影情韻完全背道而馳)。
《我的廣島父親》亡父福吉竹造的幽靈,常回來跟女兒美津江(宮澤理惠)聊天,他最關心、以至想推波助瀾的是女兒親事(對象為淺野忠信演的木下正)。但美津江設法抑制情緒,不要跟任何人發生感情。她壓根兒覺得,自己的存活沒意義。她的朋友大都死了;原爆時,她跟父親同處屋外小園,想不到就此人鬼殊途。《我的廣島父親》外文名為「地藏菩薩的臉」(The Face of Jizo),說的是地藏王石像被燒溶的半邊臉。原爆一煞,美津江剛好蹲下拾信,石像為她擋了一劫。父親站着,當場斃命,他的臉首當其衝;地藏菩薩的臉,暗示了他淒酸的下場。


把敘事者當成見證人

《我的廣島父親》的美津江後來養成收集原爆物件的習慣,那些完全扭曲變形的時鐘、玻璃樽,正好是廣島或長崎市的煉獄證明。同樣,山田洋次由《母親》到《東京小屋》,都把敘事者當成見證人,拉近了戰爭與當下的距離。《母親》的倒敘旁白,就是原著者野上照代;《東京》更有趣,把「見證者」形象化:女傭多紀年華老大,才慢慢寫出戰時口述歷史。山田的卸用女優倍賞千惠子不負所託,在《東京》演年老的多紀,一幕教人傷痛不已——多紀寫着很多年前的往事,想起女主人、情夫跟自己身世,淚水在紙上化開;鏡頭往她背裏看,她已泣不成聲。埋藏多年秘密與愧疚,跟情感一起,終於有釋放渠道了。
山田洋次生於1931年,二次大戰時十來歲,跟家人在中國的大連。他亦是從古稀之年開始,由《母親》開始,才慢慢重塑四十年代、把戰爭的故事娓娓道來。《東京》的多紀,大抵是山田今天的最佳寫照,爭取時間當時代見證,拒絕遺忘;並把創作當成治療——先對自己,再惠及看電影的人。
(二之一)

文:家明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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