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06-明報:他的照片,亂世真象,難民困苦被看見

明報:他的照片,亂世真象,難民困苦被看見
20161106


難民攝影達人Sergey Ponomarev(圖:楊柏賢)


【明報專訊】一年前,同樣是十一月,當香港報章以大篇幅報道巴黎恐襲之時,美國《紐約時報》刊登了一張關於希臘海島上的難民照片,震撼了半個地球:一艘載滿人的小船上,船正在泊岸,船頭有一個人半浸在水中拉着船向前行。
刊登後,照片在網上瘋傳,外國媒體相繼轉載,幾個月後,拍攝這照片的俄羅斯攝影記者Sergey Ponomarev憑此獲得了普立茲獎、世界新聞攝影冠軍。
Sergey說,小船從土耳其開出,載着的難民,其實是照片看到的十倍,「而當天在這海灘登岸的,足有五十艘船」。按下快門那刻,他當然沒想到後來會載譽而歸,他追蹤五個月,與難民同行,由希臘穿州過省走到奧地利,作為一個記者,他只想把真相記錄,讓人們從自己的眼睛看到世上有人正在受這樣的苦難。

媒體報道鋪天蓋地,全球一度聚焦難民的人道援助,只是踏進二○一六年,先有土耳其阻止難民入境,後有德國為收容難民的政策認錯。
照片刊登快一年,Sergey沒放棄,繼續把這照片帶到不同角落,最近來了香港。
「雖然看來距離很遠,但其實香港也有過難民問題,只不過,香港人忘記了。」


追蹤難民船 由亞洲到歐洲

在拍下這幅堪稱是二○一五年最具代表性的照片前半年,Sergey其實已開始跟進難民問題。「不過當時是亞洲的難民問題,歐洲的還未開始。」時間回到去年四月左右,印尼和馬來西亞海域出現大量來自孟加拉與緬甸的難民,後來因為尋求庇護被拒絕,被迫漂流在海上。「可是我到印尼的時候,事情已完結了,沒有船駛來。我遲來了數天。」Sergey在印尼逗留約兩星期,曾追蹤這些船的來源地,還去了孟加拉、緬甸,找到人蛇轉口的村落,「但事情已徹底完結」。


記錄每天50艘難民船登岸

沒想到,四個月後,難民的問題,轉移到歐洲去。因為中東戰亂,難民千方百計避走歐洲尋求庇護其實已不是第一年,二○一四年,歐盟國家指有逾六十萬個新難民登記,但一年後,數字飈升一倍至一百三十萬人。八月,Sergey接下《紐約時報》的任務,前往在難民登岸熱門地點的希臘萊斯博斯島(Lesbos),「當時的情况不太糟,大概等了三天,才在海灘等到第一隻難民船出現」。但其後情况變化極快,三個月後,每天登岸的船達五十艘,每艘船載過百人。每一個清晨,天還未亮,他五時就起牀,走到海灘準備一整天的工作,由等候第一艘船開始拿起相機,然後再走向第二艘、第三艘,一艘接一艘地記錄。這些船,大多是原本只能載二三十人的橡皮艇或小木船,從希臘以東的土耳其駛來,是偷渡的最短路線之一。兩地雖只隔幾公里,數以十萬計難民不惜付大筆金錢讓一家大小跨越這片愛琴海,認為彼岸的土地會為他們帶來至少比老家好的生活。
在海灘上,Sergey拍過難民在經歷驚濤駭浪後登陸時高興得躺在亂石上大笑,也拍過有男人登岸時心臟病發死去。而更多他或許沒有拍到的,是超載的船在愛琴海擱淺沉沒死去的人,有老有幼。


跟隨難民長征北上

但希臘這島嶼並不是他們的終點站。萊斯博斯島本來只住了八萬人,顯然沒有足夠資源與設施容納幾十萬突如其來的難民,絕大部分難民盼望到宣布收容政策的德國,或者其他靠北的歐洲國家。於是,以萊斯博斯島為起點,Sergey決定跟隨難民北上,記錄難民長征的步伐,先穿過希臘內陸,然後取道馬其頓、塞爾維亞、匈牙利、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奧地利,越過一道又一道邊界,但同一時間,不少國家陸續封鎖邊界。他與難民一同在曠野露宿,一同走路、乘巴士、乘火車,甚至一起分享食物和水,「唯一不同的是,他們越過邊境的時候,我不是難民,我是記者,所以我要用合法途徑出入境、讓官員在護照上蓋章,然後在另一邊再與他們會合」。


與一個敘利亞家庭為伴

Sergey一路上與一個來自敘利亞的家庭為伴,「我們決定選定一個家庭同行,我走到難民營,找到幾個家庭,逐一提出請求,說我是記者,希望可以一起走過這段路,有些拒絕了,而這個家庭接納了」。這個家庭,在敘利亞經營紡織生意,戰爭開始後,工廠無法運作、機器被偷,曾經一度嘗試生活下去,但最後決定逃到土耳其。在土耳其待上幾個月,「他們認為這國家也不大安全,而且並不怎樣歡迎他們的到來,後來聽說德國收容難民,就決定再次舉家逃難」。Sergey說,這批是中產難民,「只橫跨一次愛琴海就要花港幣五千元,一家大小的話,數目不少,但他們付得起。有時候到達一些可以落腳一兩天的地方,他們會嘗試找酒店住」。


他人之苦離我們不遠

原本生活富足,如今離鄉別井、長途跋涉,寧願冒死都要投奔他方做難民,慣於生活在太平盛世的香港人,大概無法想像那是如何長期而絕望的戰亂,亦無法體會連續五個月馬不停蹄的遷徙要如何堅持才能走下去。Sergey了解這一切對於一般人來說都很遙遠,才認為自己更有責任去讓更多人從自己的眼睛看見世事的真象——戰爭不止有飛機大炮,還有苦難與人性。小孩因為想吃想睡而哭鬧、婦女行裝沉重走上萬里路、男人為前路未卜而身心俱疲,聽起來都是百姓尋常小事,但不少人就是選擇視而不見,然後說這些難民的事,離自己太遠而無法理解。


目擊中東衝突 這麼遠那麼近

在去年之前,Sergey並未曾跟難民有如此近距離的接觸。「我不像一些意大利或西班牙的攝影記者,他們長年累月關注難民情况,因為這些就在他們國家的後方,困擾多年。俄羅斯當然也有從烏克蘭逃來的難民,但俄羅斯畢竟較大,我們很少看到。」不過,Sergey並非對難民沒理解,他在二○○六年開始在中東展開長達數年的採訪,報道過以色列黎巴嫩衝突,還有利比亞內戰、敘利亞混戰、烏克蘭衝突、加沙戰亂,「我那時候在中東看見的衝突,就是現在歐洲難民的源頭。一場衝突,總有軍人在前線打仗,而在最後方的,就是在受戰役之苦的平民,最後要逃離家園,成為難民」。我問他,當年在中東的經歷,如何影響他看歐洲難民?他沒正面回答我,不過說了一個故事:「我早前跟另一個得獎攝影記者談起難民,他告訴我,那些千里迢迢要走到德國尋求庇護的人,其實沒想像到路程是如此遙遠、會花光金錢,他的照片中,有人最後在找到庇護前,無奈決定回到自己的家鄉伊拉克。」


「忍辱偷生,還是一當攝記?」

在莫斯科長大的Sergey,本來可以選擇高薪厚職安坐冷氣房,但他卻選擇在最不安穩的國度,看盡世間的苦難,今年才三十五歲,體會的世道人事或許連一個百歲老人也及不上。這次來港,除了辦攝影展,也說了一場講座,題目是「To be or not to be...a photojournalist?」,當晚容納幾百人的演講廳座無虛席,他給在思考這題目的人的意見是:千萬不要,這工作實在太艱苦太危險。


用影像說故事打破語言隔閡

那麼,什麼讓他矢志要做記者?「我的父親是個記者。」他說,父親經常到歐洲採訪,曾經帶着孩子駐在愛爾蘭,那時候的Sergey在讀小學。後來,搬回莫斯科後,Sergey在大學主修攝影新聞學。畢業後,他在俄羅斯當過記者,二○○三年在美聯社做駐俄羅斯攝影記者,八年後,他轉為自由身,自己決定到哪兒做什麼新聞,然後投稿至報章雜誌和傳訊社,不少照片在《紐約時報》刊登。「我也寫報道的,但後來發現用影像說故事,比文字來得更普及,人們不需要學你的語言才能讀懂你的報道,我的照片可以接觸全世界的人。」在跟進難民問題後,他曾參加一個會議,會上發言的人,說的全是數字與統計,後來輪到他出場,他展示自己拍下的現場照片,全場為之震驚。去年九月,他拍下一個血流披面的男人,抱着自己孩子逃離警察,刊登後,單是他個人的社交媒體,就錄得逾六百萬次瀏覽,「我也很驚訝,那時候,匈牙利剛封鎖了邊界,防止難民湧入,人們渴求看到那兒的狀况」。至於那張最有名的難民船照片,他按下快門之時,腦裏其實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念頭,只本能地把眼前的一切妥當地攝進鏡頭,餘下的精神就放在努力讓自己不至於一不留神便睡着了。不過,他最後還是分享了一個心得:「每次我到一個新城巿,若有時間,我會到當地的當代博物館走走,嘗試把看到的吸收。那些東西會留在我的腦子裏,假以時日,會反映在我的照片上。」


繼續與難民同在

過目不忘,讓他眼裏的事物成為日後的養分,而我想像得到,這同時也讓他在持續的逆境中看到苦難後,心理負擔不足為外人道。本來最好的方法是盡快投入另一場世界大事,讓更震撼的影像層層疊上,可是,他看來沒打算擱下難民的苦難,他說他短期內會回到這題目上。「這事情未完結的。」寫到這裏,看到新聞說早兩天有兩艘載着三百人的難民艇在地中海遇上惡劣天氣而下沉,至今仍有二百多人失蹤。
info

REFUSEE - Sergey Ponomarev
日期︰即日起至11月18日
(免費入場,只接受預約參觀)
地點︰跑馬地F11 攝影博物館
詳情:www.f11.com
主辦:香港國際攝影節
世界新聞攝影2016
日期︰即日起至11月16日
地點︰石硤尾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L0及L1藝廊
主辦:香港國際攝影節
文:陳嘉文
圖:楊柏賢、受訪者提供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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