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18-安裕：南韓的再覺醒
安裕：南韓的再覺醒
6:25 18/11/2016
東西南北
■南韓總統朴謹惠被揭發容許親信干政後，引發持續示威，最新調查更指在19至29歲的民眾支持度跌至0%。資料圖片
那時仍叫作漢城、如今易名首爾的南韓首都，八十年代示威是家常便飯。到漢陽大學是暑期中段之時，可是幾個月前警察鎮壓學生示威殘留校園的催淚氣體依然未散；校內行走時間長了，喉嚨不期然嗆出唾沫，眼睛也會無端刺痛流淚。巿中心美國大使館外面，長年泊着十幾輛關上車窗的灰色警察大巴；走近幾步，人影幢幢的車內幾十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跟着你轉。民主到來前的南韓就是如此模樣。
南韓前陸軍參謀總長鄭昇和1987年的《將軍之夜》，說的是1979年10月總統朴正熙被殺之後，南韓軍隊在全斗煥率領下於同年12月12日發動軍事政變奪權。朴正熙是現任南韓總統朴槿惠的父親，是南韓戰後在位時間最長的獨裁者。全斗煥得到其後也當上總統的盧泰愚協助，從三八線調回精銳第九步兵師部份軍力，拘捕鄭昇和等高級將領與官員，南韓從此進入長達八年的獨裁統治。全斗煥發難的原因，是朴正熙幾個親信內鬥惡化，朴被槍殺後留下的權力真空引起軍頭垂涎，南韓從一個暗無天日年代，轉到另一個暗無天日年代。
近四十年前的內閣血案背景，即使今天換了時空，仍然以各種形式留了下來。朴槿惠親信門事件引起公憤，不是一件事兩件事便能導致，南韓進入民主時代也非今天的事，朴槿惠卻不懂民心已變的大道理，就在親信門事件爆發之前不久，她提出修改憲法總統任期五年的規限，認為這一規限不合時宜。朴槿惠這一做法，當即引起反對派不滿，尤其南韓民主之父金大中也是履行憲法只做五年總統，很難接受朴槿惠修憲之說。當然，在東北亞一帶此刻的政治氛圍底下，或者朴槿惠認為此舉無大問題──先不說北韓的金氏家族天下，日本自民黨也想為安倍晉三度身訂做，把黨總裁兩任六年改為三任九年，保送安倍晉三的首相大位可以做到2020年東京奧運。「權力是最好的春藥」，基辛格不愧是蜚聲世界的國際政治大師，一語道出政客對權力的追求。
對朴槿惠的沉重一擊是親信門醜聞，南韓社會必然由此憶起朴正熙被殺的背景。朴正熙以軍警特務治國，打壓民主聲音，眾多部門裏他最信任總統警衞室，當時的警衞室主任車智澈頗有「御前帶刀侍衞」權力，朴正熙亦對此人極為信任；車智澈則上下其手，廣納親信，逐走異類。很快，車智澈把矛頭指向朴正熙另一親信、中央情報部部長金載圭。朴正熙是靠軍特控制民主意識漸甦醒的南韓，金載圭是執行朴正熙政策最得力的部下之一，對於車智澈的步步進逼，金載圭很不滿。這兩個得寵高官最終因為權鬥發生血案，1979年10月26日，金載圭在餐桌上突然開槍打死朴正熙及車智澈，觸發兩個月後的全斗煥發動政變。
民主意識始終未泯
三十多年前的漢城宮井洞擊殺朴正熙血案長年纏擾南韓民眾心間，因為當時隨之而來是全斗煥掌權，翌年1980年更發生舉世震驚的光州屠殺，南韓社會為推進民主付出寶貴生命。史家完整敍述光州屠殺或擊殺朴正熙，兩者必須共同表述，始可更全面論斷史實。如今朴槿惠親信門事件，追本溯源是最高權力擁有者密友弄權，兩案雖非百分百雷同，但都涉及高層親信。早前百萬韓人走上街頭，不為別的，而是於半世紀的時空框架之中，在幾經艱辛始能得到的民主體制瀕臨崩敗之際挺身而出。
對南韓民主之路，港人心有所感。電影《逆權大狀》在香港引起非同凡響的共鳴，令人對這個東北亞國家的過去種種深切關注。在南韓漫長的爭取民主過程，反對派組織光譜遼闊的聯合陣線，從工人到農民，從知識分子到學生，最有意思的是軍隊內部也出現幡然大悟的一群。鄭昇和的《將軍之夜》寫於民主初霽前夕的1987年初冬，在一個軍頭多次發動政變的國家，鄭昇和作為前陸軍參謀總長，明確指出軍隊的效忠對象是國家及人民，他的書內序言堪稱振聾發聵：「軍隊並非某個個人或特定機關的所有物，國軍是護憲衞國的最後堡壘」、「指導者與執政黨可以交替，國家與國民無法交替。」武將能有此視野及巨大的道德勇氣，殊不簡單。
這些話語眼熟不？《逆權大狀》片中律師宋宇碩庭上高聲詰問特務機關頭子，「國家主權屬於國民，所有權力由國民賦予，人民就是國家」，與鄭昇和所言「國家、人民」兩大元素同出一轍。這些是政治學入門，然而在長年軍特獨裁的南韓，則是血淚交加的體驗結晶。軍隊國家化、人民權力、維護憲法，三者在任何一個從獨裁轉向民主的國度都是彌足珍貴目標。因此當朴槿惠提出修憲延長總統任期，一下子就觸到民主底線；再是親信門事件顯露出來的權力氾濫，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南韓人民迸發怒吼，朴槿惠下台似是無可避免的結局。
南韓的真正民主呱呱墮地不到三十年，然而年輕的民主體制背後，是逾百年的強權鎮壓及宮廷政治遺害。人們或其父執輩曾經因為只是讀了一部書、認識一個朋友、或是說了一句話而慘遭迫害的歷史，始終沒有從腦海抹去。若視南韓八十年代末得臻民主是覺醒的成果，當前百萬民眾上街則是南韓的再覺醒；半世紀黑暗歲月口耳相傳至今，民主意識始終未泯，這就是今天的南韓。
安裕
6:25 18/11/2016
東西南北
■南韓總統朴謹惠被揭發容許親信干政後，引發持續示威，最新調查更指在19至29歲的民眾支持度跌至0%。資料圖片
那時仍叫作漢城、如今易名首爾的南韓首都，八十年代示威是家常便飯。到漢陽大學是暑期中段之時，可是幾個月前警察鎮壓學生示威殘留校園的催淚氣體依然未散；校內行走時間長了，喉嚨不期然嗆出唾沫，眼睛也會無端刺痛流淚。巿中心美國大使館外面，長年泊着十幾輛關上車窗的灰色警察大巴；走近幾步，人影幢幢的車內幾十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跟着你轉。民主到來前的南韓就是如此模樣。
南韓前陸軍參謀總長鄭昇和1987年的《將軍之夜》，說的是1979年10月總統朴正熙被殺之後，南韓軍隊在全斗煥率領下於同年12月12日發動軍事政變奪權。朴正熙是現任南韓總統朴槿惠的父親，是南韓戰後在位時間最長的獨裁者。全斗煥得到其後也當上總統的盧泰愚協助，從三八線調回精銳第九步兵師部份軍力，拘捕鄭昇和等高級將領與官員，南韓從此進入長達八年的獨裁統治。全斗煥發難的原因，是朴正熙幾個親信內鬥惡化，朴被槍殺後留下的權力真空引起軍頭垂涎，南韓從一個暗無天日年代，轉到另一個暗無天日年代。
近四十年前的內閣血案背景，即使今天換了時空，仍然以各種形式留了下來。朴槿惠親信門事件引起公憤，不是一件事兩件事便能導致，南韓進入民主時代也非今天的事，朴槿惠卻不懂民心已變的大道理，就在親信門事件爆發之前不久，她提出修改憲法總統任期五年的規限，認為這一規限不合時宜。朴槿惠這一做法，當即引起反對派不滿，尤其南韓民主之父金大中也是履行憲法只做五年總統，很難接受朴槿惠修憲之說。當然，在東北亞一帶此刻的政治氛圍底下，或者朴槿惠認為此舉無大問題──先不說北韓的金氏家族天下，日本自民黨也想為安倍晉三度身訂做，把黨總裁兩任六年改為三任九年，保送安倍晉三的首相大位可以做到2020年東京奧運。「權力是最好的春藥」，基辛格不愧是蜚聲世界的國際政治大師，一語道出政客對權力的追求。
對朴槿惠的沉重一擊是親信門醜聞，南韓社會必然由此憶起朴正熙被殺的背景。朴正熙以軍警特務治國，打壓民主聲音，眾多部門裏他最信任總統警衞室，當時的警衞室主任車智澈頗有「御前帶刀侍衞」權力，朴正熙亦對此人極為信任；車智澈則上下其手，廣納親信，逐走異類。很快，車智澈把矛頭指向朴正熙另一親信、中央情報部部長金載圭。朴正熙是靠軍特控制民主意識漸甦醒的南韓，金載圭是執行朴正熙政策最得力的部下之一，對於車智澈的步步進逼，金載圭很不滿。這兩個得寵高官最終因為權鬥發生血案，1979年10月26日，金載圭在餐桌上突然開槍打死朴正熙及車智澈，觸發兩個月後的全斗煥發動政變。
民主意識始終未泯
三十多年前的漢城宮井洞擊殺朴正熙血案長年纏擾南韓民眾心間，因為當時隨之而來是全斗煥掌權，翌年1980年更發生舉世震驚的光州屠殺，南韓社會為推進民主付出寶貴生命。史家完整敍述光州屠殺或擊殺朴正熙，兩者必須共同表述，始可更全面論斷史實。如今朴槿惠親信門事件，追本溯源是最高權力擁有者密友弄權，兩案雖非百分百雷同，但都涉及高層親信。早前百萬韓人走上街頭，不為別的，而是於半世紀的時空框架之中，在幾經艱辛始能得到的民主體制瀕臨崩敗之際挺身而出。
對南韓民主之路，港人心有所感。電影《逆權大狀》在香港引起非同凡響的共鳴，令人對這個東北亞國家的過去種種深切關注。在南韓漫長的爭取民主過程，反對派組織光譜遼闊的聯合陣線，從工人到農民，從知識分子到學生，最有意思的是軍隊內部也出現幡然大悟的一群。鄭昇和的《將軍之夜》寫於民主初霽前夕的1987年初冬，在一個軍頭多次發動政變的國家，鄭昇和作為前陸軍參謀總長，明確指出軍隊的效忠對象是國家及人民，他的書內序言堪稱振聾發聵：「軍隊並非某個個人或特定機關的所有物，國軍是護憲衞國的最後堡壘」、「指導者與執政黨可以交替，國家與國民無法交替。」武將能有此視野及巨大的道德勇氣，殊不簡單。
這些話語眼熟不？《逆權大狀》片中律師宋宇碩庭上高聲詰問特務機關頭子，「國家主權屬於國民，所有權力由國民賦予，人民就是國家」，與鄭昇和所言「國家、人民」兩大元素同出一轍。這些是政治學入門，然而在長年軍特獨裁的南韓，則是血淚交加的體驗結晶。軍隊國家化、人民權力、維護憲法，三者在任何一個從獨裁轉向民主的國度都是彌足珍貴目標。因此當朴槿惠提出修憲延長總統任期，一下子就觸到民主底線；再是親信門事件顯露出來的權力氾濫，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南韓人民迸發怒吼，朴槿惠下台似是無可避免的結局。
南韓的真正民主呱呱墮地不到三十年，然而年輕的民主體制背後，是逾百年的強權鎮壓及宮廷政治遺害。人們或其父執輩曾經因為只是讀了一部書、認識一個朋友、或是說了一句話而慘遭迫害的歷史，始終沒有從腦海抹去。若視南韓八十年代末得臻民主是覺醒的成果，當前百萬民眾上街則是南韓的再覺醒；半世紀黑暗歲月口耳相傳至今，民主意識始終未泯，這就是今天的南韓。
安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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