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17-蔡子強:信仰就是在沉默中仍能聽見

蔡子強:信仰就是在沉默中仍能聽見
2019/4/17 — 17:43


一個大半生傳道、與弱勢窮苦者同行、鍥而不捨地為居民爭取到東區醫院、濟人之急,甚至捨生忘死救人於水火的牧者,到了垂暮之年,卻站在法庭被告欄,以待罪之身,等待法院宣判。他的朋友,以及受過他恩惠的人,都為之而心痛、落淚,大家一直都為他祈禱,只可惜事與願違。為何上天對他如此殘忍?為何上天沒有聽到我們的禱告?唯獨作為當事人的朱耀明牧師,其信仰仍無半點動搖,他在庭上陳情,說死蔭的幽谷反而成就了他靈性上的高峰。

其實,很多人都在問:為何在九七後二十多年來,我們試過五十萬人上街;試過在雨傘運動下忘情的投入;試過無數次在人權、自由、法治等核心價值受到嚴峻挑戰的時刻挺身而出;我們拒絕麻木,拒絕認命,拒絕犬儒,但普選和民主,卻仍然是那麼遙不可及?為何上天始終沒有動容,且一直報以沉默?為何長夜始終漫漫無盡,且漆黑無光?這是很多人在禱告時,心裡都有過的疑問,以至吶喊。朱牧的堅定,讓大家領會到,在漆黑中仍能看到,在沉默中仍能聽見,無論是宗教,還是民主運動,信仰,本該就是如此。


朱牧的一生

佔中九子案宣判那天,心情沉重,無心工作,只為案情的最新發展而牽掛,黃昏時,當在網上讀到朱牧的庭上陳情,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朱牧自小孤苦無依,失學、露宿街頭、遭黑社會欺凌、久臥病榻,通通都經歷過,就在幾近萬念俱灰之際,因著上主的恩典,他接觸到教會,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後來,他當上了傳道人,決志服侍基層,與弱勢和窮苦民眾同行。

七十年代,他到了當時被視為「紅番區」的柴灣事工,當地貧窮、人多擠迫、居住教育醫療衞生條件惡劣,木屋區的居民更常常要面對風災、雨災,甚至火災,災後,每次他都會到災場撫慰災民。朱牧說,身為傳道人,覺得不能對沒有衣服穿、沒有飯吃的人說:「『平平安安地去吧!願你們穿得暖,吃得飽』,卻不給他們身體所需要的,這有甚麼益處呢?」於是,他決心多走一步,與居民一起爭取改善民生,因此,他爭取興建東區走廊,爭取興建東區醫院,爭取木屋居民上樓,爭取改善工人生活……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東區醫院,朱牧回憶,當時經常要幫手做安息禮拜,感覺柴灣好像特別「死得人多」,直覺告訴他這是因為該區沒有醫院,醫療設施不足,且因為塞車問題(當時未有東區走廊和地鐵),難以到區外求診,但卻苦於沒有具體數據。當時剛巧碰上要做大學畢業論文的陳健民,於是雙方一拍即合,健民負責搜集數據和做實證研究,後來更開記者會發表報告,並因此推動了一場社運,最後因時際遇,促成了興建東區醫院。所以在一些東區老街坊心目中,朱牧無疑是東區醫院之父。(且告訴大家,老父是東區醫院的常客,我一直對朱牧和健民的恩義銘記於心)而更有意思的是,朱牧和健民從此結緣三十多年,後來在麗晶花園興建愛滋病診所、成立「民主發展網絡」、佔領中環等事件上,兩人都並肩齊上。

朱牧不單止關注民生,他亦關注民主,因為他相信每個人都是按照上主的形象而造的,因此得尊重每個人的尊嚴,他相信民主的理想便是自由、平等和博愛。於是早於八十年代,他已出席了爭取民主的「高山大會」、「維園大會」等,成了本地神職人員走在民主最前線的先驅人物。到了八九民運,他再次濟人之急,救人於水火。2002 年,朱牧和健民等學者(也包括我)、律師、醫生、學生等,成立了民主發展網絡,一起爭取民主,試過撰寫政改研究報告,試過與特區以至中央政府官員見面講道理,甚至試過與中聯辦進行談判且作出妥協,但遺憾的是,最後都無功而還。


多走最後一里路,只是不想讓弟兄孤單

2008 年,朱牧因為腸部出現問題,從生死關口走了一轉,因著上主的恩典和醫生的悉心治療,最後僥倖得以康復。病後,他只想多點陪伴妻子和家人,特別是兩位孫兒。2010 年他退休了,旁人都勸他從此安享晚年,他對教會和社會已經盡心盡力了。

但一場「佔領中環」運動,又再次徵召起這個老兵,2013 年 2 月,戴耀庭公開邀請陳健民和他參與「佔領中環」運動,起初他只感到驚訝,自己已 70 歲高齡,感到有點有心無力,但結果,仍耐不住良知的呼喚,更不想讓弟兄孤身上路,毅然決定多走最後一里路,遂參加了這場運動,成了「佔中三子」。


餘下的已成歷史。

結果,這位滿頭白髮的老牧師,垂暮之年,如今卻站在法庭被告欄,以待罪之身作最後陳辭,等待法院的宣判,有人甚至譏諷為神職人員之恥。

他的朋友,以及受過他恩惠的人,都為之而心痛、落淚,大家一直都為他祈禱,只可惜事與願違。為何上天對這樣一個善人如此殘忍?為何上天沒有聽到我們的禱告?

死蔭幽谷ㅤ成就靈性高峰

唯獨作為當事人的朱牧,其信仰仍無半點動搖,他在庭上陳情,說死蔭幽谷反而成就了他靈性上的高峰。他記得耶穌基督說過:「為義受迫害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朱牧說自己無怨、無悔、無憤、無憾,並將自己交託上主手中,願按上主的旨意成就。

以前看過大導演馬田史高西斯所拍攝的電影《沉默》,片中探討一個十分莊嚴的問題,那就是信仰的意義。史高西斯如此形容這部作品:「《沉默》是關於一個人從痛苦中明白到神的愛比他所知的更神秘,祂為人留下的道路比我們所知的更多,而祂一直都在……即使祂沉默。」

故事講述,17 世紀德川幕府時代的日本,嚴禁國民信奉從西方傳來的天主教,違者會慘遭酷刑。葡萄牙耶穌會兩位神父,萬水千山來到日本傳教,但卻遭日本官兵追捕和殘酷打壓,甚至牽連當地信徒,兩人的信仰因而受到極大考驗。


難道大家只是向一片虛空禱告?

逃亡時的風餐露宿,被囚時的暗無天日,兩位神父都可以毅然忍受過去,但最讓他們痛苦,卻是目睹被自己牽連的當地信徒,為了堅持信仰,而慘遭這些酷刑對待。這些信徒很多都是出身寒微的村民,但卻擁有高尚的情操,不惜以身殉教。看到信徒慘受酷刑折磨,神父心如刀割,不禁在心裡反覆詰問:「我祈禱,但卻茫然若失,我是否只是向一片虛空和沉默禱告?」

「為何在無盡的苦難,以及人們反覆的禱告下,上主仍一直沉默?」其實,這也是無數人心裡有過的疑問,甚至吶喊。

很多人都在問:為何在九七後二十多年來,我們試過五十萬人上街;試過在雨傘運動下忘情的投入;試過無數次在人權、自由、法治等核心價值受到嚴峻挑戰的時刻挺身而出;我們拒絕麻木,拒絕認命,拒絕犬儒,但普選和民主,卻仍然是那麼遙不可及?為何上天始終沒有動容,且一直報以沉默?為何長夜始終漫漫無盡,且漆黑無光?


在漆黑中仍能看到,在沉默中仍能聽見

雖然我不是一位信徒,但對於禱告和無助,也有過一番體會。

我曾經在一間教會學校讀小學、中學,也曾經以為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一個教徒,但之後,在一次又一次向上帝禱告,結果都未能如願以償的情況下,我漸漸便把信教一事擱在一旁了。

後來長大了,閱歷漸深,才明白到,自己年幼時是多麼的膚淺,真正的信仰,無關功利,無關交易,無關計算,無關得失。

究竟何謂信仰?《沉默》一片的結尾,給了我們一個答案,那就是:「終汝一生,或許上主依然一直保持沉默,但即使如此,你的所想所行,仍然無不為了彰顯祂,且在一片沉默中,你仍能聽見。」

朱牧的一生,活出堅定的信仰,他讓大家領會到,在漆黑中仍能看到,在沉默中仍能聽見,無論是宗教,無論是民主運動,信仰,本來就該如此。


蔡子強
中大政治與行政學系講師,香港公共知識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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