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14-明報:由捱窮拾荒至提名金像導演,陳小娟一笑俱置之

明報:由捱窮拾荒至提名金像導演,陳小娟一笑俱置之
14.04.2019


陳小娟的笑容很燦爛。

也難怪,首次編導長片、講述殘疾人士(黃秋生飾)與菲傭姐姐(Crisel Consunji飾)的溫情小品《淪落人》,獲香港電影金像獎八項提名,笑是正常不過。但鎂光燈退落後,她不是天生懂笑的人。

只要聽其身世,多半笑不出:自小父母離異,與媽媽姐姐相依為命。在她五歲那一年,母親因意外癱瘓餘生需坐輪椅。事發於狹小廁格,她很少告訴別人,其實媽媽是帶她上廁所,她親歷現場,目睹不幸。

面對命途多舛,她卻反而活得翛然自在。家境急轉直下,窮困來襲時,穿別人轉贈的二手衫,從未有過hard feeling:「唔介意二手,但識分靚同唔靚,靚就著,唔靚咪唔著,哈哈。」和鄰居在垃圾站尋寶,於沙發底找到零錢,興奮得買雪條吃,但有次買完東西吃,發現沒錢坐車回家……

這些年來,沒有人帶有色眼鏡看她。所以,在她電影中出現的每個人,不論殘疾人士、菲傭,她也刻畫得不亢不卑,有份尊嚴,苦難與幽默同在,人人在逐夢時皆平等。

「我的笑容,其實也是被訓練出來的。」如果不是經歷過種種不幸,又豈能煉成今日般強大?她繼續笑,合不攏嘴,眼睛甚至眯成一條縫。對,不笑,又可以怎樣?不苟言笑,會好惡嚇壞別人。會放不下執念。人生會不能往前走。浮生故多難,唯有一笑俱置之。

黃秋生於《淪落人》中擔男主角,飾演一位殘疾人士,更獲提名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帝。


執荒之快樂 窮人生存智慧

《淪落人》取景於何文田愛民村,正是小娟的成長之地。戲如人生,往事如煙,她的記憶卻是如此澄明。她從幼稚園高班住到入讀大學,居於村內井字型公屋單位。村內長大的孩子,身世類同,沒有誰比誰清高。童心之間,從未有過窮的概念,只是「唔消費地玩」……

「何文田是座山坡。那年頭,我們通山跑,捉迷藏,捉草蜢來玩,甚至執草來吃。」小娟傳神地說。沒錢時,垃圾站是他們的金礦和寶藏,執荒既能打發時間,又能覓到心頭好,衫、毛公仔、想得出也拾過回家。「我執過一張小梳化,當我躺在地板,會把頭攔在上面,完全不知骯髒。」難以想像,斯文有條理的小妮子,曾經於垃圾間打滾。只記得,新年後,他們來得更頻密……「如果有人丟沙發,我們就最興奮。因為縫隙間,很有可能找到利是。」十元八塊,足以讓他們樂上半天,大夥兒平分金錢,立即跑去買雪條吃,是童年最快樂的事。

對公屋小孩來說,垃圾站是他們的金礦和寶藏,小娟也曾在此拾荒為樂。


沒錢,唯有見招拆招。但唯一讓她受不了,卻是電視機壞了。小娟形容,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電視迷,沒電視看,猶如世界末日。「我媽媽和姐姐說,我曾經試過睡着了發開口夢,大嚷『唔准熄我電視』。無電視睇,好慘。」講身世這麼久,這是我唯一一次聽她說慘,因為部電視。

那時候家裏的電視,都要靠別人捐贈,別人已經不要的,好打極有限。「有雪花也不要緊,最怕它熄掉再開不會。」壞了,就要等下一位善長人翁出現,最長時間,試過一年家裏沒有電視。當時不是60、70年代,而是經濟已經起飛的90年代,原來仍然有人,會為電視苦惱不已。有段日子,她會搭張凳仔,到鄰居家門外,從門隙間看電視,「有些好的鄰居,會轉個風扇,讓你可以乘涼。」說回頭,人情味,也是她最愛公屋村的地方。「但我真的從不覺窮,或者不覺窮是可恥的事。大家屋邨長大,其實好純樸。」

小娟升上了中學,姐姐出外找工作,以為生活改善了……「不,賺多了反而使多了。」兩姐妹試過買完魚蛋吃,然後就沒錢坐車回家。也試過每個月底,姐姐要按上八達通按金,才能有錢周轉,$50成為每個月的救命符。小娟如此回憶,輕描淡寫,卻足以道明,成長年代,她從未脫過貧。

小娟家裏的電視,靠別人捐贈。壞掉的話,就沒電視看,試過一年家裏沒有電視。


教育電視之啟蒙 從未離開電影夢

人窮志短。小娟卻偏偏相反。

於名校林立的何文田長大,媽媽雖然行動不便,但教育兩姊妹方面卻異常開明,自小着她們看電視選明珠台,「我最喜歡看明珠930電影,還有X-file、Friends。」小娟在耳濡目染下學英文,成績處於上游:「我不是特別勤力,只是比別人早開竅。」不知哪來的力氣(加運氣),小娟會考成績4A4B,高考成績2A3B,確是一名尖子高材生:「家境不算好,一直領綜援,媽媽官司追討了十幾年才獲賠償。考成這樣,有選擇了,好歹也要當個醫生,才對得住她們。」

沒有人要求她揹上責任,只是早熟的小妮子,早在心裏思想千百迴:「入大學填jupas,我第二、第三選擇才揀了醫生和牙醫,第一揀了中大的環球商業,貪它可以去交流,開眼界。因為如果真的做醫生,我便轉不了行。我不肯定自己是否能放下。」她口中要放下的,是電影。

小學時,小娟曾獲老師推薦,出鏡拍教育電視,當閒角,即一班三十個同學之其中之一,接觸過製作,覺得好有趣。「試過有次有對白,我講不到,NG太多次,最後整段被剪掉。」那時候才知,自己不是演員材料。但自此卻幻想,可以在鏡頭viewfinder後,做一個完整的創作。「我很喜歡說故事。」

大部分人成績考得不理想,無緣逐夢,但她考得太好太好了,還是得暫時攔下夢想。大學二年級,她隻身離開愛民邨,往丹麥交流,才驚覺世界之大,天外有天。「我好記得我裝了webcam,因掛念家人,更想告訴他們,北歐的東西真的好貴好貴好貴。我寧願走堂,想省掉由宿舍坐車到學校的車錢。」

飄泊mode on,就難以關掉。小娟大學畢業,沒有像一般同學,立即投身社會找份安穩銀行工,務求盡快平步青雲。她腳踏浮雲,隨遇而安,給自己Gap year,到新西蘭工廠做奇異果包裝,去北海道耕田,又去西藏,一一歸類為窮遊,睡火車站,打工換宿換旅費。那一年她沒碰電影,但她卻驚覺,世界之浩翰,人之渺小,為甚麼要困着自己,迎合別人期望,過一式一樣、卻未必自在的中產生活?

電影中,菲傭姐姐(Crisel Consunji飾)在狹縫中追逐攝影夢。陳小娟自言自己也是個追夢的人,所以最終放棄銀工的高薪厚職,轉行拍電影。


她未想通,轉眼卻已回到香港。礙於家境狀況,還是重上軌道,在銀行當Management Trainee(MT)。不到半年,母親病逝,突然離開了姊妹倆。那是她度過最冷的冬天。「有段時間我會很灰,會經常想,為甚麼好人沒好報?傳統教我們,好人有好報,苦盡會甘來,但我看着媽媽的一生,為甚麼她不是圓滿地離開?為甚麼未享清福就走了?」笑容背後,深藏了無法解答的憤慨。聽着她連珠炮發,這是我唯一見她沒有笑容的一刻。惡,也真實。

說完母親,她靜默了半晌。

「那,你甚麼時候開始想轉行去拍電影?」我嘗試轉換話題。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電影。」她衝口而出。

媽媽離開,彷彿告訴小娟,你是時候好好走屬於自己的路,不用再為他人設想。只是小娟沒想過會,發生這樣早,難免傷感。MT計劃是三年,升職之前,她思前想後,還是愛電影,想着要不要孤注一擲。回家問姐姐,得到意想不到的鼓勵:「由細到大,都喜歡聽你說故事,試試吧,對你有信心。」她終於由心而發笑出來。

《淪落人》中有一句對白,直中人的心坎:「做人很難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既然找到了,有機會實踐,就沒必要放棄吧?

黃秋生不收分文於《淪落人》演出,為新導演的作品注入強心針。


同理心之鍛鍊 希望電影給你暖意

所以,小娟還是無後顧之憂地轉戰電影。她報讀了浸大電影系碩士學位,讀三年,她要苦惱這三年怎樣謀生。為了賺錢,她幫人補習,又試過在珠寶展當售貨員,時薪一千,其後更在編劇會當part time秘書,月薪六千,比起近三萬的銀行工,慘不忍睹。幸好打過銀行工,數口還好,吃得咸魚抵得渴,湊湊合合,總算捱得過。

怕打回原形、回到貧窮線以下嗎?幸好,小娟一直是個豁達自在的人。

那三年,她參加了不少短片比賽,獲獎了,略有名氣,接到一些助理工作,其後開公司拍廣告等等,在《淪落人》之前,她其實已經寫過六個電影劇本,大部分是商業片,還包括一齣鬼片。有些拍不成戲,有些胎死腹中,有些收了錢就沒有了消息。「做了卻一直無獲credit,有經驗只有自己知,是這一行的艱難之處。我想對整件事有更大主導權,所以,其實要當導演。」

幸好政府推出「首部劇情電影計劃」。《淪落人》是第三屆得獎作品,小娟深知她的幸運,時勢做英雄,「恰好遇上『新新浪潮』,否則我就要捱多十年紅褲仔當助理。」她以個人成長故事作靈感,寫成一部溫情小品。然後貴人一個接一個出現,她透過介紹,找來陳果當監制,黃秋生義演……她形容:「是一次專業的合作,不是貴不貴人。」她果然是如此不亢不卑。

「追求夢想有很多種狀態。有人在努力拉据。有人沒有夢想。我都好尊重這些人。但當我遇到覺得自己不配有夢想的人,我覺得好可惜。所以,我寫了昌榮(黃秋生飾)的角色。」

媽媽的不幸經歷,讓她練成一種同理心眼光,更轉化成一部溫暖人心的電影。
媽媽的不幸經歷,讓她練成同理心眼光,更轉化成一部溫暖人心的電影。
媽媽在生時,要坐輪椅,家裡廁所在露台,廳通往露台有一級,媽媽唯有用便器如廁。姐姐大她七年,已懂事,需負責清洗,她在一旁,看在眼內。難怪《淪落人》男主角在家一部分,寫得如此細膩。

她不用幫忙處理大小二便,卻自小學懂推輪椅,落斜要用整個身體的力拉着車身,生怕掉下去。小小身軀,總是推得大汗淋漓。「所以到現在,見好多電動輪椅,我會留意,為甚麼可以這般快,是不是改裝,究竟多少錢。某程度上,才留意到《淪落人》男女主角的原型。」這些觸覺,都是媽媽留給她的。那份好奇心,遠遠超越悲情心。

「媽媽經歷係唔好彩,但我從來唔覺得自己慘。小學時,社工安排了一個諮詢,問家境窮困或單親的小朋友,有沒有不開心。我答:『無喎』。老師唔明白,再追問:『你這樣身世,怎可能沒有不開心?』,我反而更加大惑不解,我一直活得自在,真係無唔開心。」

待她長大多一點點,她才理解,是成長時身邊的人怎樣待她,才讓她沒有一刻看低自己。「我的小學同學和我好熟,來我家玩,見到我媽,不會覺得她坐輪椅好慘,或者好肉酸,反而他們會跟我說:『你阿媽好靚。』我答他們:『我都覺得我媽好靚,若不是意外,她根本是大美人。』」就是這種視覺,當大家是平凡人,讓她至今強大,從未因過去而自卑自怨自憐。反而走過甚麼路,遭遇甚麼不順,仍然無恨無悔。

「拍電影,是想別人睇完覺得溫暖。同埋下次見到與你有不同的人,唔好覺得人哋慘,大家在同一個社會生活,係平等。」

要撐起一個笑容,必歷千斤重。窮不窮過,她沒法選擇,卻願把它化成一種慧眼,一份力量,一齣電影,像一股撫慰人心的暖流,最終撫了別人,也暖了自己。

笑,不是為了裝強捍。笑,是因為善良。


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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