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09-周日話題：沒有陪着笑的人
周日話題：沒有陪着笑的人
2018年9月9日
郭偉亮（Eric Kwok；左圖）在社交網站提到自己擔任選秀節目導師時詢問參賽男生：「誰不是同性戀的，請舉手！」藍奕邦（右圖）在facebook發表公開信回應，表達對Eric Kwok的不滿。（資料圖片）
圖1之1 - 郭偉亮（Eric Kwok；左圖）在社交網站提到自己擔任選秀 . . . . . . （資料圖片）
【明報專訊】記得中學三年級那年，午飯過後，上化學課時睡得很沉的男同學，總會不自覺地靠在一起。伏在桌上睡覺的那一位，前臂墊着了同桌的腦袋。那位有耶穌會背景的老師，見狀走過去拍醒二人，笑說：「香港仲未合法㗎，好心啦。」同學們的大笑聲，馬上吵醒了睡眼惺忪的他們。
後來聽友人說，又是中學的科學課堂，又有兩個小男生，他們在課上擠着搭肩膀聊天。坐在後面的同學鬧着玩，說他們「親密得像死基佬」，其中一個男生只好轉過頭來頂撞，聲音吵得老師都忍不下去：「嗱！一男一女搞嘢就看到對方，兩個男人就看不到對方。」老師拿肛交的體位來講笑，但凡聽到「鹹濕嘢」都會起哄的青春期學生，只能笑得更起勁更誇張。
友人說，他不確定小男生們是否同志，令他不禁疑惑的是，究竟這兩個小男生做錯了什麼？錯誤在於跟朋友太過親密，還是行為舉止礙了別人？時至今日，他仍未忘記班上的這幾幕：老師自以為是的幽默感、一堆笑得拍枱的同學、男生們的尷尬臉孔、放學後留在飯堂大哭的娘娘腔男生……還有學生偷拍二人互動後配上音樂製成的《勞斯．萊斯》MV，某天赫然被全校同學爭相轉載。
我讀了六年天主教男校，數年的校園生活，我大概認識了一生可以遇上的所有男同志。有些人性格本來比較娘娘腔，交談幾句再憑一點「Gaydar」就可以認出來。有些同學，我卻是畢業以後，才知道他早跟師兄談過好幾年戀愛，似乎把朋友和老師都瞞住了。被同學嘲笑是「死基佬」的主角，固然是受害者。但當全班同學起哄大笑時，沒有陪着你們一起笑的人，我們可都別要忘了。
唱作人郭偉亮（Eric Kwok）早前在社交網站提到，自己擔任選秀節目導師時，走進排練室的第一件事，便是詢問參賽男生們：「誰不是同性戀的，請舉手！」想像在選秀節目現場，要是有人是同性戀者，他們要不選擇當眾出櫃，要不就舉手說謊隱瞞身分，反正哪一種選擇，心裏應該都不好受。
太過敏感 沒幽默感
選秀節目裏的導師，在不平等的權力關係下，多口問的一句說話，捲起了軒然大波。郭偉亮被網友批評後刪除帖文，解釋自己當時純粹想教導學員，如何回應娛樂記者的尖銳問題。更何况，講笑話緩和比賽緊張氣氛，說起來也不是罕見。在印度法院裁決男男性行為非刑事化的同一天，本身是同性戀者的歌手藍奕邦，寫了四頁公開信予郭偉亮，內容隨即在社交網站瘋傳。
藍奕邦在信中提到，他認為郭偉亮在節目上並非一時失言，因為郭偉亮曾多次在鏡頭面前，對他講出貶低同性戀者的笑話，又指無論郭偉亮是有心還是無意，這種以同性戀為主題的嘲笑，肯定已經成為他的一種習慣。藍奕邦指出，只要郭偉亮講出恐同的笑話，眾人焦點總會落在他自己身上，使他很害怕與對方合作。
有些網民認為藍奕邦太過敏感，自己不接受同志身分，讓人開幾句玩笑就「玻璃心」，沒有幽默感亦怪不得人。藍奕邦在信中則指，只要他反對恐同笑話的信息能夠傳開，他不介意別人視自己為過度敏感的麻煩人。他又指，寧可被視作是沒有「幽默感」的人。
不少同志朋友都轉載這封公開信，就算是平常對同運無甚感覺的直人，都因為這封信而勾起了同情心。除了因為藍奕邦是出色的音樂人之外，也是因為自小被訓練要有「幽默感」的人，絕對不只是同性戀者而已。有些別人看不出他是同性戀者的，也未必能夠幸運地免去這種訓練。承受更多嘲弄和取笑，卻不能輕易發怒的人，我的生命當中還看到了這些：
小學男生胖到乳房都漲起，全班同學爭相揉他胸部，男生邊避開邊強顏歡笑，回家以後小小年紀便試着節食，苦惱「肥仔波」為何沒消下來；午飯期間，席上唯一的教徒同學祈禱閉目謝飯，有些同學們學他祈禱的手勢自拍，有些人伺機吃掉他餐盒的雞翅；年輕女老師天生面油旺盛，同學們湊錢買到一盒面油紙，放到教師桌上說是「生日禮物」；「融合教育」政策下，只有一邊耳朵的男生被送到主流學校後，同學故意在聽不到的那邊猛講話，問他聽清楚沒有……
身型胖的、個子矮的、坐輪椅的、非華人的、嫁不出的、不打算嫁的、娶外國人的、娘娘腔的、男人婆的、信基督的、信回教的、皮膚不白的、有暗瘡的、戴牙套的、患濕疹的、重近視的、有口音的、成績差的、大陸來的、有病歷的、智商不高的、沒錢繳費的……
我們學會面對欺凌時要一笑置之，始終「認真你便輸了」。誰是小氣鬼不能開玩笑，就把他排除在社交圈子外。所以，我們都太敏感了，不然又怎能可以瞬間在心裏把眼淚擦乾，然後擠出別人看不出來的假笑，以換取當刻朋友關係的存續，有時還要稱讚對方的確非常幽默。
你的「奇怪」 就是武器
不想再忍受下去的人，可以怎麼辦？友人現在是一位變裝皇后，讀中學時已經是全班皆知道的「死乸型」。一路走過來，他試過很多避免被欺凌的方法。同學嘲笑他講話高音像女生，他在家裏不停練壓沉聲音講話，一直沒有成功練成，結果長喉結後才解決問題。班上男同學常常嘲笑他們的陰柔氣質，他跟其他同志強忍下去，直至他發現，原來娘娘腔就是回應欺凌的方式。
升上高中以後，友人愛上美國歌星Madonna，常在課室裏大跳MV的挑逗舞步，很具挑釁性。那些男同學常常嘲笑「死基佬鍾意爆菊花（肛交）」，明擺着對性傾向的話題很感興趣，卻對帶有對抗性的「乸型」表現得束手無策。從此面對同學的言語欺凌，友人便大跳貼身辣身舞來回應，有時候還附送大大的擁抱。那些男生自此知道，這個人，不好惹。
友人勇於面對直男們的嘲弄，也是達到了忍無可忍，倒不如別忍的地步。不過，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坦蕩蕩地，擁抱自己的污名，更以此為防禦的武器。正如，舊西方社會長期以「Queer」，即「古怪騎呢」，來貶低非異性戀者或非順性別者。上世紀80年代開始，有些理論家和同運人士決定重奪這個字眼，重新詮釋和賦予新的意思，希望擁抱這個久被使用的污名，展現運動的激進性。
反對聲音很快就出現，有人認為以「Queer」形容社群，只是繼續顯出自己的與別不同。他們只想爭取大眾視同志為常人，希望社群能夠融入大社會的秩序和規範。有同運分子認為理論家好心做壞事，說白一點就是批評他們「離地」。這種「同化還是對抗」的爭論，至今不休。
敢於以你的奇怪用來抵擋攻擊，殺欺凌者一個措手不及，未嘗不是好方法。但是，對抗站於文化優勢的人，關係很可能會僵掉和破滅。未能像我那位友人般如此灑脫的人，心裏都總是盼望有位救星，為其挺身而出，直斥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就像我那個退休警察老爸，每年看電視新聞時都會嘲笑同志遊行參與者，「著到鬼五馬六，唔知似咩」，媽媽都會罵他：「幾十歲人就收下把口，你出去咁樣講，公園師奶都笑你老套」，大概因為家裏只有媽媽打掃，只有她看過我牀邊的彩虹旗。
笑話不是不能說
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帶有歧視性的笑話呢？哲學家齊澤克說，種族歧視的笑話能夠非常侮辱性，但他年輕時遇到幾個前南斯拉夫少年，他們都會互相開對方種族的玩笑，還會互相比拼誰講得比較好笑，後來他們變成了好朋友。但當南斯拉夫內戰爆發時，那些笑話立刻就消失了，因為人們把真正的仇恨實踐出來。
齊澤克認為過分的政治正確，只是控制了言語上的種族主義，但人民沒有真正促進雙方的理解。那麼，跟同志朋友開玩笑不是不行，但不要純粹為了當刻口頭上的享樂。請你開玩笑的同時，也要了解他們聽到這些笑話的感受，以及他們生命的艱難處境。請以笑話作為打開友誼之窗的鎖匙，而非嘲笑過後便一走了之。
文//月巴
編輯// 楊焜庭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2018年9月9日
郭偉亮（Eric Kwok；左圖）在社交網站提到自己擔任選秀節目導師時詢問參賽男生：「誰不是同性戀的，請舉手！」藍奕邦（右圖）在facebook發表公開信回應，表達對Eric Kwok的不滿。（資料圖片）
圖1之1 - 郭偉亮（Eric Kwok；左圖）在社交網站提到自己擔任選秀 . . . . . . （資料圖片）
【明報專訊】記得中學三年級那年，午飯過後，上化學課時睡得很沉的男同學，總會不自覺地靠在一起。伏在桌上睡覺的那一位，前臂墊着了同桌的腦袋。那位有耶穌會背景的老師，見狀走過去拍醒二人，笑說：「香港仲未合法㗎，好心啦。」同學們的大笑聲，馬上吵醒了睡眼惺忪的他們。
後來聽友人說，又是中學的科學課堂，又有兩個小男生，他們在課上擠着搭肩膀聊天。坐在後面的同學鬧着玩，說他們「親密得像死基佬」，其中一個男生只好轉過頭來頂撞，聲音吵得老師都忍不下去：「嗱！一男一女搞嘢就看到對方，兩個男人就看不到對方。」老師拿肛交的體位來講笑，但凡聽到「鹹濕嘢」都會起哄的青春期學生，只能笑得更起勁更誇張。
友人說，他不確定小男生們是否同志，令他不禁疑惑的是，究竟這兩個小男生做錯了什麼？錯誤在於跟朋友太過親密，還是行為舉止礙了別人？時至今日，他仍未忘記班上的這幾幕：老師自以為是的幽默感、一堆笑得拍枱的同學、男生們的尷尬臉孔、放學後留在飯堂大哭的娘娘腔男生……還有學生偷拍二人互動後配上音樂製成的《勞斯．萊斯》MV，某天赫然被全校同學爭相轉載。
我讀了六年天主教男校，數年的校園生活，我大概認識了一生可以遇上的所有男同志。有些人性格本來比較娘娘腔，交談幾句再憑一點「Gaydar」就可以認出來。有些同學，我卻是畢業以後，才知道他早跟師兄談過好幾年戀愛，似乎把朋友和老師都瞞住了。被同學嘲笑是「死基佬」的主角，固然是受害者。但當全班同學起哄大笑時，沒有陪着你們一起笑的人，我們可都別要忘了。
唱作人郭偉亮（Eric Kwok）早前在社交網站提到，自己擔任選秀節目導師時，走進排練室的第一件事，便是詢問參賽男生們：「誰不是同性戀的，請舉手！」想像在選秀節目現場，要是有人是同性戀者，他們要不選擇當眾出櫃，要不就舉手說謊隱瞞身分，反正哪一種選擇，心裏應該都不好受。
太過敏感 沒幽默感
選秀節目裏的導師，在不平等的權力關係下，多口問的一句說話，捲起了軒然大波。郭偉亮被網友批評後刪除帖文，解釋自己當時純粹想教導學員，如何回應娛樂記者的尖銳問題。更何况，講笑話緩和比賽緊張氣氛，說起來也不是罕見。在印度法院裁決男男性行為非刑事化的同一天，本身是同性戀者的歌手藍奕邦，寫了四頁公開信予郭偉亮，內容隨即在社交網站瘋傳。
藍奕邦在信中提到，他認為郭偉亮在節目上並非一時失言，因為郭偉亮曾多次在鏡頭面前，對他講出貶低同性戀者的笑話，又指無論郭偉亮是有心還是無意，這種以同性戀為主題的嘲笑，肯定已經成為他的一種習慣。藍奕邦指出，只要郭偉亮講出恐同的笑話，眾人焦點總會落在他自己身上，使他很害怕與對方合作。
有些網民認為藍奕邦太過敏感，自己不接受同志身分，讓人開幾句玩笑就「玻璃心」，沒有幽默感亦怪不得人。藍奕邦在信中則指，只要他反對恐同笑話的信息能夠傳開，他不介意別人視自己為過度敏感的麻煩人。他又指，寧可被視作是沒有「幽默感」的人。
不少同志朋友都轉載這封公開信，就算是平常對同運無甚感覺的直人，都因為這封信而勾起了同情心。除了因為藍奕邦是出色的音樂人之外，也是因為自小被訓練要有「幽默感」的人，絕對不只是同性戀者而已。有些別人看不出他是同性戀者的，也未必能夠幸運地免去這種訓練。承受更多嘲弄和取笑，卻不能輕易發怒的人，我的生命當中還看到了這些：
小學男生胖到乳房都漲起，全班同學爭相揉他胸部，男生邊避開邊強顏歡笑，回家以後小小年紀便試着節食，苦惱「肥仔波」為何沒消下來；午飯期間，席上唯一的教徒同學祈禱閉目謝飯，有些同學們學他祈禱的手勢自拍，有些人伺機吃掉他餐盒的雞翅；年輕女老師天生面油旺盛，同學們湊錢買到一盒面油紙，放到教師桌上說是「生日禮物」；「融合教育」政策下，只有一邊耳朵的男生被送到主流學校後，同學故意在聽不到的那邊猛講話，問他聽清楚沒有……
身型胖的、個子矮的、坐輪椅的、非華人的、嫁不出的、不打算嫁的、娶外國人的、娘娘腔的、男人婆的、信基督的、信回教的、皮膚不白的、有暗瘡的、戴牙套的、患濕疹的、重近視的、有口音的、成績差的、大陸來的、有病歷的、智商不高的、沒錢繳費的……
我們學會面對欺凌時要一笑置之，始終「認真你便輸了」。誰是小氣鬼不能開玩笑，就把他排除在社交圈子外。所以，我們都太敏感了，不然又怎能可以瞬間在心裏把眼淚擦乾，然後擠出別人看不出來的假笑，以換取當刻朋友關係的存續，有時還要稱讚對方的確非常幽默。
你的「奇怪」 就是武器
不想再忍受下去的人，可以怎麼辦？友人現在是一位變裝皇后，讀中學時已經是全班皆知道的「死乸型」。一路走過來，他試過很多避免被欺凌的方法。同學嘲笑他講話高音像女生，他在家裏不停練壓沉聲音講話，一直沒有成功練成，結果長喉結後才解決問題。班上男同學常常嘲笑他們的陰柔氣質，他跟其他同志強忍下去，直至他發現，原來娘娘腔就是回應欺凌的方式。
升上高中以後，友人愛上美國歌星Madonna，常在課室裏大跳MV的挑逗舞步，很具挑釁性。那些男同學常常嘲笑「死基佬鍾意爆菊花（肛交）」，明擺着對性傾向的話題很感興趣，卻對帶有對抗性的「乸型」表現得束手無策。從此面對同學的言語欺凌，友人便大跳貼身辣身舞來回應，有時候還附送大大的擁抱。那些男生自此知道，這個人，不好惹。
友人勇於面對直男們的嘲弄，也是達到了忍無可忍，倒不如別忍的地步。不過，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坦蕩蕩地，擁抱自己的污名，更以此為防禦的武器。正如，舊西方社會長期以「Queer」，即「古怪騎呢」，來貶低非異性戀者或非順性別者。上世紀80年代開始，有些理論家和同運人士決定重奪這個字眼，重新詮釋和賦予新的意思，希望擁抱這個久被使用的污名，展現運動的激進性。
反對聲音很快就出現，有人認為以「Queer」形容社群，只是繼續顯出自己的與別不同。他們只想爭取大眾視同志為常人，希望社群能夠融入大社會的秩序和規範。有同運分子認為理論家好心做壞事，說白一點就是批評他們「離地」。這種「同化還是對抗」的爭論，至今不休。
敢於以你的奇怪用來抵擋攻擊，殺欺凌者一個措手不及，未嘗不是好方法。但是，對抗站於文化優勢的人，關係很可能會僵掉和破滅。未能像我那位友人般如此灑脫的人，心裏都總是盼望有位救星，為其挺身而出，直斥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就像我那個退休警察老爸，每年看電視新聞時都會嘲笑同志遊行參與者，「著到鬼五馬六，唔知似咩」，媽媽都會罵他：「幾十歲人就收下把口，你出去咁樣講，公園師奶都笑你老套」，大概因為家裏只有媽媽打掃，只有她看過我牀邊的彩虹旗。
笑話不是不能說
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帶有歧視性的笑話呢？哲學家齊澤克說，種族歧視的笑話能夠非常侮辱性，但他年輕時遇到幾個前南斯拉夫少年，他們都會互相開對方種族的玩笑，還會互相比拼誰講得比較好笑，後來他們變成了好朋友。但當南斯拉夫內戰爆發時，那些笑話立刻就消失了，因為人們把真正的仇恨實踐出來。
齊澤克認為過分的政治正確，只是控制了言語上的種族主義，但人民沒有真正促進雙方的理解。那麼，跟同志朋友開玩笑不是不行，但不要純粹為了當刻口頭上的享樂。請你開玩笑的同時，也要了解他們聽到這些笑話的感受，以及他們生命的艱難處境。請以笑話作為打開友誼之窗的鎖匙，而非嘲笑過後便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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