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16-紙上聲色:屋簷上的人

紙上聲色:屋簷上的人
2018年9月16日


圖1之1

【明報專訊】朋友A曾在法國讀電影,研究王家衛的《東邪西毒》;A說,面對外國的老師學者,其中一個難處是要向他們解釋什麼是「江湖」。何謂江湖,這真是大哉問了。西方雖然不乏俠客傳奇,或像「西部」這種可以承載英雄歷險故事的背景,但它們往往能指向一個實在的時間和地點。相反呢,江湖就不是一個實際的地點,你不能劃出方圓五百里說這裏就是江湖;江湖只是一個概念。再者,更重要的,並不是江湖「是什麼」或「在哪裏」,而是從江湖引伸出來的浪漫、恩仇、道義、以及它可以激起的自由與想像——箇中的文化與民族意義,真的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清楚。

剛剛看完姜文的新作《邪不壓正》,忽然想起,「啊,電影最後一鏡,那裏不就是江湖了嗎?」《邪不壓正》壓卷的一個畫面,一個人也沒有,就是一個大遠景,拍着如浪濤層層堆疊的瓦片斜屋頂,屋宇有橫有直,恍如交錯出一條沒人行走的寬敞大道。屋頂之間,有茂密的大樹綠葉填塞空位;極目遠處,屋頂的魚鱗片一直伸延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盡處以上,就是一片澄明無邊的天空。這個屋頂的鏡頭本身沒有什麼驚人之處,它之所以使我有感,是因為「屋頂」在整部《邪不壓正》中累積下來的意涵。


高於塵世不見俗人的屋頂

簡單一點講,《邪不壓正》是一個設於1937年盧溝橋事變前夕的復仇故事;十五年前,朱潛龍(廖凡飾)勸說師父將莊園改種鴉片不遂,便將師父一家滅門。當時在場的小師弟李天然僥倖逃過一劫,並得一美國人收養。李天然長大之後(彭于晏飾),以美國特務的身分回到北平,然而,他心中時刻縈繞的要務就是要手刃仇人,替師父報仇。《邪不壓正》其中一個特色是它有相當多的場面在屋頂拍,正如影評人何兆彬所說,地上屋上猶如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屋頂上的戲分基本上都是跟女主角巧紅(周韻飾)相關的;巧紅是北平第一名裁縫,它的宅第糅合中西建築風格,地下添有西式玻璃窗、石拱、樓梯,上到二樓穿過一條窄長小道,就會乍見開揚的中式屋頂平台——李天然多次與巧紅的會面,以及令他們感情遞進的幾次重要對話,都是在這個高於塵世不見俗人的屋頂發生。姜文在這部戲中花了很多心思去運用中式屋頂的特殊建築,他除了安排李天然像蜘蛛俠一般在屋簷之間穿梭,也安排了一些滿有情趣的浪漫場面,例如李天然領着瘸腿的巧紅在屋脊上學步,不乏傲氣的巧紅在後面小心翼翼跟上,卻硬是不肯讓李天然扶她。又例如巧紅騎着李天然為她特製的單車醫腳、巧紅叫李天然舉高雙手,遠距離為他目測量身做衣服,這些親密動人的小片段,都是在屋頂上發生。《邪不壓正》結尾兩個重要場面——李天然與朱潛龍的終極死鬥和李天然跟巧紅訣別——不例外地都是在天台發生。李天然與朱潛龍在根本一郎(根本當年與朱潛龍合謀殺人,也是李天然的仇敵)的中日混合式庭院,打到最後,跑上屋頂,先來幾句插科打諢(李天然問朱潛龍上房幹麼,朱說找槍;李:「地上有五把你不拿?」朱:「我忘了!」),然後在屋頂的斜面由上而下的連環過招,最後朱潛龍使出扣頸絕招,李天然命懸一線之際兩人也快要臨近從屋頂掉下的邊緣。姜文在這裏把屋頂的環境用得很盡,在動作設計上不停有變化,配合與突顯屋頂設計。電影最後一幕,李天然在大仇得報後回去找巧紅,希望兩人的關係能有所結果。可是呢,巧紅卻決意隻身離開,獨行自己道路。這種處境,在武俠故事中並不罕見,但姜文卻運用了屋頂上的筆直細長小道、僅能讓一人通過的蜿蜒屋脊,加強了李天然與巧紅之間的距離感。那個巧紅最後在屋頂縱身一躍,從此消失,任李天然如何聲嘶力竭亦喚不回的畫面,確實令人有幽幽感傷。什麼是江湖?江湖就是個人來人往、緣聚緣散、恩仇愛恨在此都以個人原則了斷的地方,就如這裏《邪不壓正》的大屋頂。


想要拍出浪漫柔情與江湖氣魄

坦白說,如果你要我(在只看過一次後)很有條理地說出《邪不壓正》的故事理路,恐怕是相當困難的。電影轉折甚多,十來二十分鐘整個故事的方向又轉了一個圈,再加上多個細碎凌亂的支線伏線,少一點容忍度的話可能會看得頭昏腦脹或不耐煩。不少人都指出《邪不壓正》的劇本混亂粗疏,我想這也是不無道理的。舉一個例,李天然在電影初段追着一個搶他錢的道友,當他追到毒檔後,李天然向毒販討錢不遂,反而無端被打毒針(毒販說這是「補償」;銀幕下的觀眾其實完全不解李天然為何不反抗不閃避的就讓人給他打針)。當然,從整體來看我們當然明白姜文為何加入如此彆扭的一筆:因為他必須要讓李天然受毒品影響,在興奮失常的狀態下,才能有後面他輕佻地闖入巧紅的住所與她初見面,以及他偷了根本一郎的刀與印章然後闖下荒唐大禍的戲分。你當然可以從劇本的完整性與緊密程度去批評《邪不壓正》,但對我來說這也無礙我欣賞電影賞心悅目的多個部分:李天然與根本一郎、朱潛龍的決鬥、李天然與巧紅在鐘樓頂上閒話避世、情深義重的巧紅對李天然多次的營救與施援。姜文絕對是志在拍場面,想要拍出某些段落中的浪漫柔情與江湖氣魄;例如在處理李天然與根本一郎的「三刀對決」時,他把那凝重、生死一瞬卻緊湊心驚的氣氛掌握得相當嚴謹與準確,絕非他處理其他過場戲或次要場面時的態度可比。在當今的華語電影世界,懂得江湖、懂得那種奔放豪邁的俠客氣的作者,已經愈來愈少;所以見到一部《邪不壓正》,縱有瑕疵,但我還是珍惜的。


文// 安娜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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