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18-虛詞:專訪麥曦茵:成年人缺席了,電影是自我療癒與成長

虛詞:專訪麥曦茵:成年人缺席了,電影是自我療癒與成長
2019-10-18
by 黃柏熹


麥曦茵 花椒之味 香港電影 家庭 我的愛如此麻辣 張小嫻 鄭秀文

香港過去幾個月的政治風波裡,家庭成為了政治紛爭的場所,小則爭吵,大則離家出走。家人的分歧與不理解造成了傷害,愈親密,傷害反而愈深。

香港電影導演麥曦茵的新作《花椒之味》,就是一部面對家庭創傷的電影。「我跟我的學生去看這部電影,他們看完都哭得停不下來。」麥曦茵說。流淚是因為心裡受傷,《花椒之味》的角色都走過一段家庭關係的療癒過程,不禁想問,現實中也有療癒的可能嗎?


原生家庭的傷口

「對我來說,一個人由 6 到 18 歲學到的東西,幾乎就是他一生都會應用的東西,很難再改變。正正在這個階段中,三個女生的成長都存在那麼大的問題,形成了她們的性格缺陷。」

電影《花椒之味》的故事改編自作家張小嫻的小說《我的愛如此麻辣》。原著是一篇愛情的書信體故事,麥曦茵讀過小說後,認為小說裡講述父親分別在台灣、中國都有一個女兒的副線,有空間發展成一個有關三個家庭的倫理故事,藉此帶出原生家庭對成長的影響。

電影裡,同父異母的三姊妹如樹(鄭秀文飾)、如枝(賴雅妍飾)、如果(李曉峰飾)分別代表三種不同的家庭模式,共通之處是,她們都經歷過家庭不完整帶來的傷害。大女兒如樹經歷的是母親因早逝而缺席,留下來一起生活的父親卻有過遺棄家庭的往事;次女如枝經歷的是母親為了給予理想家庭環境而改嫁,「為了你」的想願最終誘生了女兒的反抗情緒;三女兒如果則在無父無母的環境中成長,一直跟外婆相依為命,外婆卻希望長大的她早日離開身邊。

拍攝的過程中,麥曦茵還會為演員補充很多角色的背景,甚至一些根本不會拍出來的童年記憶,令過去對人物的影響更為立體。三歲定八十,說的可能是原生家庭留下的創口,如何構成了一個人的性格,以至往後跟人相處的方式。

結果,長大後的如樹變得自我保護,不想再受傷,害怕身邊的人認為愛是一種責任;如枝背負母親附加的「責任」,使她面對關係和愛情都有一種反抗和拒絕的情緒;如果則通過跟兩位姊姊和婆婆的相處,同時療癒曾被遺棄的自己。

「電影裡的人物各自懷著不同的價值觀,她們有一些傷口一直都無法修復;這部電影是關於我們如何發現這些傷口,如何療癒它們。後來我回想,這個命題由我第一部戲《烈日當空》開始,一直都沒有離開--電影是自我發現、自我療癒的過程。」


溝通之難

這趟自我發現、自我療癒的過程,困難的地方在於我們需要直面這段關係裡的對方。無論是父母對子女,還是子女對父母,往往都因為無法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衝突由此而生。

《花椒之味》有一首由鄭秀文演唱,名為《好好說》的主題曲,「我們對話總用錯情緒標點」,彷彿是電影裡各人家庭關係的寫照。麥曦茵認為,無法溝通的情況,源於華人社會強調由上而下的家庭關係,或是因為大家都執著於作為家人的角色,以至被這種情感綁架起來。即使並非來自離婚或單親家庭,還是無法好好說話。

如枝跟母親的關係正是如此。母親的價值觀是盡力為女兒滿足安穩生活等「幸福」標準,女兒追求的,卻是全然不同的生活,因此對母親非常抗拒。「但我們可以說母親在她的角色上做得不夠好嗎?又不完全是這樣,她有滿足物質條件,心靈上的確希望成為一個保護女兒的母親。但人生不只有『母親』這個角色,人與人的相處不會只有一種關係的模式。」

「我們經常被這種典型的父母子女關係綁架,就會成為權力不均的狀態,包括『我說的就是正確的』、『我的經驗比你多』……大部分家長無法飾演一個更好的家庭角色,是因為他們不明白對方處於一種怎樣的生活狀態,在追求甚麼。」

諷刺的是,如枝跟母親兩人都並非希望對方難受,兩人都渴望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更好的「母親」,更好的「女兒」。

(電影裡,如樹跟劉德華飾演的前男友曾有過一段「想結婚」還是「可以結婚」的爭論,最終婚事告吹。這段對白源於麥曦茵跟母親的日常相處。/網上圖片)


愛的進化

「我跟家人的相處,就是完全倒轉。」麥曦茵說,「人不能只執著於你是一個父母或一個兒女。其實你同時可以成為你父母的朋友,你可以成為一個聆聽他的人。」

電影裡,如樹跟劉德華飾演的前男友曾有過一段「想結婚」還是「可以結婚」的爭論,最終婚事告吹。這段對白源於麥曦茵跟母親的日常相處。「你問我想不想,其實我並非特別想。但如果你很想,為了你,我可以。」她這時笑著模仿母親的語氣,「我母親就會生氣地說:『你不要說得那麼偉大,你不想就不要說那麼多!』」

「其實那句說話是很浪漫的,『硬是要做,不就是為了你嘛』。英語裡有這樣一個說法,『I can do it for you』,如樹卻把它誤會成『I’m ok with it』。」

麥曦茵形容,自己跟母親的關係曾經很差,現在時有好壞。但她深信一個道理,即便上一輩再無法「進化」,或選擇不再在態度上進步,我們仍然可以選擇自己如何從中進步,包括跟家人的溝通模式,我們如何對待他們。

「我們嘗試不要把家庭關係看成不對等的關係,如果它是一段愛情關係呢?其實真的無關別人怎樣看,而是你怎樣看,你有沒有被那種情感束縛著。」麥曦茵說,「我也想跟家人說,我做的事情並非單單因為要養你,而是我真的愛你。他們常常說『我養你是因為我有責任』,但我作為女兒不是這樣想的,而是因為我愛你所以想你生活得好。」哪怕我們如何不同,哪怕最後你也無法明白我,都不要緊,我明白了。你不明白的地方我都明白了。但這不代表我們各自相信的就要向對方妥協。」

「我們尋求的不全然是徹底的理解,而是互相尊重。我們不希望跟人說話的時候,得到的卻是忽視,我們希望得到的是你知道而且尊重我這個存在。」


我們要成為那一個缺席的大人

說回麥曦茵的學生看完《花椒之味》後,紛紛流淚不止的事。流淚是因為在這幾個月的政治風波裡,同樣承受了很多來自家人的誤解、不明白,殘忍的說話幾乎每天都有。電影結尾迎來和解,同學不禁問:「我可以嗎?我在現實中能夠得到和解嗎?」

麥曦茵提到電影中,三姊妹晚夜一起喝醉,以為蟑螂是父親亡靈附體,繼而一一傾訴心事的情節。「其實牠是否父親的亡靈附體並不重要,她們需要一個申訴、吶喊的對象。」麥曦茵說,「你生前跟我說『有禮貌一點』,可是我也被人欺凌;你叫我『努力一點,努力一點就會勝利』,可是沒有,還是輸了。那怎麼辦呢?」

「成年人給我們的訊息或建議,原來只是一些如此表面的東西。這些表面的語句無助我們面對人生裡一場場殘酷的實戰。當我們渴望成年人的建議,渴望成年人的擁抱和聆聽,他們往往都缺席。」所謂缺席,也是指因為經驗不同引致的不理解、不明白和無知,「到最後,如樹作為同世代的人,她可以成為聆聽者,可以成為那個缺席的大人。即使我甚麼都幫不了你,我可以在你身邊,陪伴、擁抱你。」

麥曦茵說,自己年少時也一直缺乏一個可以給她建議的成年人,對她來說,成年人也在成長階段中缺席了:「當我碎得滿地、很脆弱的時候,誰把我拾起來?是我自己。」她的寄語是,我們要成為那一個年少時缺席的大人,「因為只有你可以拯救自己。當你可以拯救自己,你就能拯救其他人。我覺得這是重要的,我們不逃離對方,已經是一種勇氣。」

電影結尾有一段情節,如樹回頭看進火鍋店,整個家庭都在店裡,看似是一家團聚的畫面。但麥曦茵說,這是誤解:「它是一種破滅,它永遠只能是幻想,你必須放下,才可以向下一階段前行。那時如樹才真正成人,離家是一種成人的過程。」

(麥曦茵的寄語是,我們要成為那一個年少時缺席的大人。/網上圖片)


by 黃柏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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