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20-陳寧：香港人移徙記

陳寧：香港人移徙記
2019年10月20日


是的，這地方，曾幾何時，不是甚麼也沒有嗎。

一百七十多年前，有個英國外相曾經形容香港只是一個荒島，甚麼價值也沒有。（A barren rock. Oh Lord Palmerston!）然而這城市卻有本事，把石頭變成珍珠，東方之珠，羅大佑唱了。（東方之珠／整夜未眠／守着滄海桑田變幻的諾言）

滄海桑田點石成珠，孕育出香港人靈活變通的體質，be water。城市從來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隨波逐流的人多甘願。

譬如北上，早在甚麼大灣區之前，已前仆後繼一浪接一浪。最初幾年，可謂意氣風發。那時候，香港人吃香，有視野，懂英語，大陸企業最喜歡南來挖角，高薪請上去，配房配車，美女秘書，應有盡有。無他，請一個香港人，談生意光是門面就夠用，也算國際元素，總比請洋人便宜，而且洋人不懂中文，溝通有困難。然後是台灣人，開價平一點也願意過去開荒，光是上海就住滿了五十萬台勞。

外灘風景，像佈景板，愈換愈璀璨。早年上去發展的，九十年代，賺夠就抽身，買房退休。千禧年上去的一批，處境仍算優越，還能自我感覺良好。只是不消十年，要追趕的終於大大趕上來。甚麼到位不到位，統統成了廢話，留下來的香港人，沒了優勢，被取代，被解僱，也有一大把。

幾年前，在一場關於兩岸幾地城市發展的論壇，有上海名士直接點化：香港人是優越感受創，還是甚麼創傷，覺得被迫害被邊緣化嗎，但是，這很正常啊，我們上海以前也有一段長時間很慘，我們也是曾經風光過，夜上海啊，東方巴黎啊，上海灘啊，現在輪到我們了，這很正常啊，有一句老話，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城市發展變遷自然不過，但上海名士不知道，這不關乎優越感，也不完全是錢的問題，不然不會出現這麼一句潮語：「窮得只剩下錢」。

認識一個時尚中人也曾隨大隊北上發展，可是沒多久她就興趣缺缺。「唔係個個都想北上搵錢。」

她對着內地客戶搖搖頭：你們覺得可以把香港這套完全複製過去，就算器官移植都要血型完全吻合呀，不然會排斥的呀。抽空了脈絡的故事，在異地重演一遍，也只是一副空蕩蕩的皮囊。我上星期去北京，看港式名店開幕，品牌是一樣的，但氣氛不對。氣氛怎不對，你去中環走一圈，去置地呀歷山大廈呀太子大廈呀，你走一圈回來，就知道甚麼不對勁……

要不是品牌公關阿姐跟她打眼色，她還想說下去。

她的觀察是對的，她的分析是對的，她的傲慢也是合理的。因為就連大陸豪客也察覺到，他們要的是真切的感受，不是移植過來的假高檔。而那種他們心目中嚮往已久的，聞名不如見面的，也真的只有在真實的發源地才能得到。

有一些人因此南遷過來，投資移民香港了。中環置地的咖啡店，坐滿了他們和他們的族人。半山的獨立屋，十家有八家落入超級中資掌舵人。新香港人，他們如是指認。

滄海桑田，搬離了半山的舊香港人，都跑哪裏去。一路向西也。

像某公司創辦人，回歸後不久把公司賣給了新香港人，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閒時種花養魚。去多倫多探望他，飯後坐在院子喝酒，他說這裏的生活，「平淡，你可以說是無聊，不是人人都可習慣。張國榮就不習慣，他住了兩天受不了太靜就回去。」但他閒得住，春天賞花，夏天剪草，秋天掃葉，冬天鏟雪。退休後開發出下廚的樂趣，大時大節總在家宴客，想要熱鬧從來不愁。

「這叫好食好住，上了岸。」

多倫多也住了真多香港人，大多是八十年代就過來的，把那時代的城市生活都封存打包過來。他在這裏的港式麵包店吃到了童年的味道，在香港反而漸漸吃不到了。連電視上看到的也還是小時候看到過的新聞報導員，疑心是時光倒流。他的母親感到親切，她近年有點腦退化的跡象，不知道還記不記得這些熟悉的臉孔。

創辦人開車去看尼亞加拉大瀑布，水流急湧，氣勢磅礡。岸邊貼滿警告標語，提醒遊人注意安全，慎防失足跌下瀑布。「但每年還是有很多意外，」創辦人說。「人就是這樣，愈是危險的東西愈是誘惑。」


在觀景餐廳看着流水不斷的遊客，聊聊故地故人。創辦人勸說來訪客人，也不妨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老窩在香港這小小地方。你念舊，但有時你不拋棄世界，不等於世界不會拋棄你。創辦人說他們一代嬰兒潮，隨香港經濟起飛，真是遍地黃金可撿，夠努力又不太貪的，現在都可安度晚年，不必再去衝浪。

創辦人和他的合伙人是醒目仔，在一些人眼中，即是機會主義者，哪裏有利益那裏就有他們的人，有福同享，大難臨頭各自飛。他們享盡天時地利人和，正當盛年之時，擁有最好的機會，懷才沒有不遇。他們也有老派的優雅，凡事適可而止，錢不會賺盡，騰出空間讓下一代上流。其實是早着先機，回歸前見勢頭不對，都預早安排了後路，老婆子女出國的出國，在當地置了房產打點好一切，才施施然撤退。剩下來，就不關他們的事了。

上了岸的意思，就是隔岸觀火。


陳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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