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18-陳嘉文--星期日現場﹕弟弟整晚不敢尿
陳嘉文--星期日現場﹕弟弟整晚不敢尿
20:41 18/5/2015
被扣留超過五十小時後，五月四日深夜，弟弟終於從警署離開，坐上二哥阿豪的車，直駛回屯門的院舍。「他可以有什麼表情？都很累了，兩日兩夜沒洗澡。」為了弟弟奔波的阿豪，在車上有一刻覺得自己像患了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可能勞碌了這麼久，無辜的弟弟始終獲釋，終於告一段落。上到車時，我在想，其實警察都係為咗做嘢啫，衰唔晒」。
他一閃過的念頭，其實與後來屈穎妍說警隊制度滴水不漏保障無辜者的文章有點相似，但聽下去，就知道那「在小島蒙冤的人，頂多受苦七十二小時」的那七十二小時，對於常人來說，尚且難受，但對於不懂在口渴時要求喝水、內急時要求上廁所的智障者來說，所承受的壓力不足為外人道，而除了一直陪伴他們經歷的家人，大概也沒誰可以體會當事人這種無辜被蒙冤的經歷，是否值得「慶幸」。
他不懂說自己想……
那是一種怎樣的壓力呢？「不如我告訴你，覊留他的地方是怎樣。」他指着房門，用手比劃着，「就只有這門的闊度，整個房間，由門開始，到這裏吧」。那大概只有一張單人牀的空間，「一半是讓人躺的地方，其餘是通道」。他說，要是被覊留的是比弟弟胖的自己，肯定睡不上這「牀」，一躺就跌地，「我不在的時候，他就被困在那裏」。他形容，環境是惡劣的，「咩都唔畀，只有三餐。水呢，你問的話，他們會給你」，但問題是，他中度智障的弟弟雖然已三十歲，但不懂得表達自己，不會說自己口渴想喝水。
阿豪的弟弟，在五月二日晚上被捕，翌日星期天，警察帶他回到屯門院舍蒐證，阿豪一直在旁，「回到院舍，看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他開始放鬆」。想起弟弟由被捕開始，好像都沒上過洗手間，阿豪就請警察讓弟弟去小便。「在廁所外，等了半分鐘也沒聲音，我開始驚，驚他忍尿忍得太耐，塞了。然後，突然聽到水柱瀉下的聲音，長達半分鐘……他一定忍了一整晚，很壓抑。」弟弟對陌生環境如何焦慮、心理狀態如何起伏，做哥哥的直言不知道，他當時最關心的，是弟弟的生理狀况。「第一天，他很憔悴，翌日蒐證，算是可以出去抖抖氣，好了一點，至第三天最後保釋出來，他至少沒瀨濕條褲，已經好好。」
五月四日晚上九時多，阿豪接到電話，說弟弟可以保釋，他急不及待先接媽媽，再到大圍的田心警署接弟弟，「她多天沒見這個兒子，當然想第一時間見到」。辦好手續，出警署已十一時多，他們就直接送弟弟回院舍。阿豪說，原本的計劃是先回家再算，但院舍不贊成，「其實他們的考慮很周全，弟弟一口氣經歷好多超越自己習慣的事，他的心理會有什麼變化，誰也說不準。院舍是希望讓弟弟重新做平日會做的事情，確保所有步驟都沒問題」。午夜十二時過後，他們才抵埗，簡單檢查後，兩日沒洗澡的弟弟，顧不得髒不髒，第一時間爬上牀倒頭大睡。翌日，姑娘替弟弟拍照，把相傳給阿豪，「見到他有笑容，放心了」。
見他有笑容 放心了
可以住進院舍是好的，阿豪說，由弟弟被捕開始，院舍一直與家人緊密聯繫；智障者容易被人誤會，一旦嚴重至像這次被誤捕，也至少有院舍提供正式的證據如閉路電視影像和出入紀錄、沒有利益衝突的人證如護士、社工；事件告一段落，回到院舍，弟弟一抵埗就有人先替他檢查，除了每次回院舍也會看的血壓、體溫等，還簡單檢查了他的身體狀况，例如有沒有傷痕，「這次是無穿無爛的」。阿豪說，這要多得母親很早就為弟弟打算，十歲左右，就開始輪候，等了大約六年，剛巧屯門有新院舍落成，縱然離家不近，也讓弟弟住進去。「弟弟有傷殘津貼，津貼夠付院舍的錢，而他在裏頭也會做手工掙錢，當然不多，但母親節也可以請媽媽食飯。」可是，並不是每個智障者可以住進院舍。議員張超雄說，現在只有嚴重和中度智障的人可以輪候院舍，嚴重智障的個案，至少要等七至八年，很多其實要等上十年。去年，輪候院舍的智障者仍有數千人。
訪問這天，五月十五日星期五，是弟弟獲釋後，第一次「放假」回家，「院舍的人今晚會送他回家，這不是他的習慣，他平日會自己回家。但這晚要看的是，他回家的途上，重回當日被捕的地方，他會否有反應。下星期吧，下星期該會讓他試試自己回家，不過也會有人尾隨，看有沒有問題」。他沒法形容弟弟被扣留的幾天，如何焦急憂慮，「就如一般父母親，自己三十歲的子女突然被捕，也必定心急如焚，但他畢竟是三十歲、正常人，他有沒有犯法，也有能力面對。但若他智商其實只有六、七歲，你困他在廁所兩天，也覺得不行吧，何况六、七歲的小孩也姑且會說口渴、要去廁所，我弟弟不會」。
「警察問佢幾時開始自閉」
警察夤夜「抱歉」、「希望事件上的一些不愉快經歷，（家人）能盡快放下」後，阿豪其實一度打算臨時取消記者會，他說，母親也曾提醒他小心秋後算帳，而事後他試過駕車時看到警車尾隨，的確「心虛」起來繞路走。不過，當他知道有不少弱勢團體已在場等候聲援，他覺得，既然事情已發生，既然自己已踏出來，就再多走一步吧。「其中有個團體，是聾啞人士的組織，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們或許比我弟弟的情况更差，無法說話，慣用手語，萬一動作大一點，可能是『襲警』？」記者會上，阿豪播放弟弟錄口供的情况，他說，在場的人有兩種，弱勢團體的人肉緊搖頭嘆息，傳媒則很氣忿。張超雄說想借用錄影帶做教材，「當然沒問題，只要等事件過去，和把弟弟在錄像上的個人資料刪去就好。他們（警察）與智障者的溝通方法，是一個很好的反面教材，尤其錄像後段，好過分，問我細佬幾時開始自閉？你已知道他有特殊情况，這問題有什麼作用？很難受。」
訪問結束，我一如慣常，總怕會遺漏什麼資料沒問清楚，告訴他我或許會再聯絡他核實資料。沒料到他居然對此感嘆起來﹕「如果警察有你這樣認真蒐集資料就好。」
陳嘉文
20:41 18/5/2015
被扣留超過五十小時後，五月四日深夜，弟弟終於從警署離開，坐上二哥阿豪的車，直駛回屯門的院舍。「他可以有什麼表情？都很累了，兩日兩夜沒洗澡。」為了弟弟奔波的阿豪，在車上有一刻覺得自己像患了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可能勞碌了這麼久，無辜的弟弟始終獲釋，終於告一段落。上到車時，我在想，其實警察都係為咗做嘢啫，衰唔晒」。
他一閃過的念頭，其實與後來屈穎妍說警隊制度滴水不漏保障無辜者的文章有點相似，但聽下去，就知道那「在小島蒙冤的人，頂多受苦七十二小時」的那七十二小時，對於常人來說，尚且難受，但對於不懂在口渴時要求喝水、內急時要求上廁所的智障者來說，所承受的壓力不足為外人道，而除了一直陪伴他們經歷的家人，大概也沒誰可以體會當事人這種無辜被蒙冤的經歷，是否值得「慶幸」。
他不懂說自己想……
那是一種怎樣的壓力呢？「不如我告訴你，覊留他的地方是怎樣。」他指着房門，用手比劃着，「就只有這門的闊度，整個房間，由門開始，到這裏吧」。那大概只有一張單人牀的空間，「一半是讓人躺的地方，其餘是通道」。他說，要是被覊留的是比弟弟胖的自己，肯定睡不上這「牀」，一躺就跌地，「我不在的時候，他就被困在那裏」。他形容，環境是惡劣的，「咩都唔畀，只有三餐。水呢，你問的話，他們會給你」，但問題是，他中度智障的弟弟雖然已三十歲，但不懂得表達自己，不會說自己口渴想喝水。
阿豪的弟弟，在五月二日晚上被捕，翌日星期天，警察帶他回到屯門院舍蒐證，阿豪一直在旁，「回到院舍，看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他開始放鬆」。想起弟弟由被捕開始，好像都沒上過洗手間，阿豪就請警察讓弟弟去小便。「在廁所外，等了半分鐘也沒聲音，我開始驚，驚他忍尿忍得太耐，塞了。然後，突然聽到水柱瀉下的聲音，長達半分鐘……他一定忍了一整晚，很壓抑。」弟弟對陌生環境如何焦慮、心理狀態如何起伏，做哥哥的直言不知道，他當時最關心的，是弟弟的生理狀况。「第一天，他很憔悴，翌日蒐證，算是可以出去抖抖氣，好了一點，至第三天最後保釋出來，他至少沒瀨濕條褲，已經好好。」
五月四日晚上九時多，阿豪接到電話，說弟弟可以保釋，他急不及待先接媽媽，再到大圍的田心警署接弟弟，「她多天沒見這個兒子，當然想第一時間見到」。辦好手續，出警署已十一時多，他們就直接送弟弟回院舍。阿豪說，原本的計劃是先回家再算，但院舍不贊成，「其實他們的考慮很周全，弟弟一口氣經歷好多超越自己習慣的事，他的心理會有什麼變化，誰也說不準。院舍是希望讓弟弟重新做平日會做的事情，確保所有步驟都沒問題」。午夜十二時過後，他們才抵埗，簡單檢查後，兩日沒洗澡的弟弟，顧不得髒不髒，第一時間爬上牀倒頭大睡。翌日，姑娘替弟弟拍照，把相傳給阿豪，「見到他有笑容，放心了」。
見他有笑容 放心了
可以住進院舍是好的，阿豪說，由弟弟被捕開始，院舍一直與家人緊密聯繫；智障者容易被人誤會，一旦嚴重至像這次被誤捕，也至少有院舍提供正式的證據如閉路電視影像和出入紀錄、沒有利益衝突的人證如護士、社工；事件告一段落，回到院舍，弟弟一抵埗就有人先替他檢查，除了每次回院舍也會看的血壓、體溫等，還簡單檢查了他的身體狀况，例如有沒有傷痕，「這次是無穿無爛的」。阿豪說，這要多得母親很早就為弟弟打算，十歲左右，就開始輪候，等了大約六年，剛巧屯門有新院舍落成，縱然離家不近，也讓弟弟住進去。「弟弟有傷殘津貼，津貼夠付院舍的錢，而他在裏頭也會做手工掙錢，當然不多，但母親節也可以請媽媽食飯。」可是，並不是每個智障者可以住進院舍。議員張超雄說，現在只有嚴重和中度智障的人可以輪候院舍，嚴重智障的個案，至少要等七至八年，很多其實要等上十年。去年，輪候院舍的智障者仍有數千人。
訪問這天，五月十五日星期五，是弟弟獲釋後，第一次「放假」回家，「院舍的人今晚會送他回家，這不是他的習慣，他平日會自己回家。但這晚要看的是，他回家的途上，重回當日被捕的地方，他會否有反應。下星期吧，下星期該會讓他試試自己回家，不過也會有人尾隨，看有沒有問題」。他沒法形容弟弟被扣留的幾天，如何焦急憂慮，「就如一般父母親，自己三十歲的子女突然被捕，也必定心急如焚，但他畢竟是三十歲、正常人，他有沒有犯法，也有能力面對。但若他智商其實只有六、七歲，你困他在廁所兩天，也覺得不行吧，何况六、七歲的小孩也姑且會說口渴、要去廁所，我弟弟不會」。
「警察問佢幾時開始自閉」
警察夤夜「抱歉」、「希望事件上的一些不愉快經歷，（家人）能盡快放下」後，阿豪其實一度打算臨時取消記者會，他說，母親也曾提醒他小心秋後算帳，而事後他試過駕車時看到警車尾隨，的確「心虛」起來繞路走。不過，當他知道有不少弱勢團體已在場等候聲援，他覺得，既然事情已發生，既然自己已踏出來，就再多走一步吧。「其中有個團體，是聾啞人士的組織，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們或許比我弟弟的情况更差，無法說話，慣用手語，萬一動作大一點，可能是『襲警』？」記者會上，阿豪播放弟弟錄口供的情况，他說，在場的人有兩種，弱勢團體的人肉緊搖頭嘆息，傳媒則很氣忿。張超雄說想借用錄影帶做教材，「當然沒問題，只要等事件過去，和把弟弟在錄像上的個人資料刪去就好。他們（警察）與智障者的溝通方法，是一個很好的反面教材，尤其錄像後段，好過分，問我細佬幾時開始自閉？你已知道他有特殊情况，這問題有什麼作用？很難受。」
訪問結束，我一如慣常，總怕會遺漏什麼資料沒問清楚，告訴他我或許會再聯絡他核實資料。沒料到他居然對此感嘆起來﹕「如果警察有你這樣認真蒐集資料就好。」
陳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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