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2-陶傑:時間過得飛快

陶傑:時間過得飛快
2019年09月22日


時間過得飛快,許多故去的人,最後音容,猶如昨日,如性格演員江毅,才驚覺離世已經六年半了。

江毅患了肺癌,在電話裏告訴我。猶喉音清澈,沒有半聲咳嗽。我喜歡聽江毅一口民國西關腔的廣州話,跌宕鏗鏘,音節之間若有十八舖瓷磚簷瓦的回響,句語之際若牽動一夕紫洞艇泊的珠江波影。那口粵腔在宅府的貴氣之中摻有滄桑的江湖味,馬師曾吳楚帆就是這般氣場。兩個大人物早走了,江毅卻長期而配角,這是觀眾的偏頗,命運之不公。

因為江毅的演藝才華相當博瀚。一轉腔調,那口京腔國語又是如此天衣無縫,完全不像是廣東人。何須什麼「兩文三語」的教育政策?殖民地年代,南北交薈東西通萃的一切都渾然天成。他說全賴早年加入左派長城公司做基本演員,經歷非常苛刻的對白說話訓練,其中一位老師是來自瀋陽的性格演員石磊。石磊的國語,與王萊盧燕一系,上承由滿洲國到北平戲園子的末世繁華。

江毅演戲,能忠宜奸,出幽入陽,眉梢眼角、腳頭指尖,猶如花葉在盛夏中浴載着陽光,全部是沉甸甸的戲。好處是觀眾必有得着,一部平庸的戲劇,江毅一出場,即刻點鐵成金,變成他一人的獨腳戲。壞處是當然有點搶風頭:當國語片時代,男角小生系列是正牌厚實的清一色的關山、傅奇、江漢,除了中學女生,哪裏有心思細看,都看江毅,將種種壞在骨子裏的細褻小猥,演成了千山萬壑。

換了舞台劇盛隆的英國,江毅的演藝造詣可以封爵,也可以演男主角。但中國人社會不給他這樣的機會。江毅晚年時不顯老相,對世態人士,仍有很剛烈的看法,這是因人生到老還有一團烈火。說起電台某步入中年之俊男主持,他忽然言詞之中,略現牽掛,一切都在言外,那一代人,那種含蓄,對一個演藝家,構成人身的壓抑,又豈止是生活拮据的壓力和世態炎涼的白眼。江毅說他得了絕症,自稱命不久矣,語態中毫無驚懼。他一人獨居北角,應有密友照料,婉卻上門探視。不久即刻傳來死訊,據說離世在律敦治醫院。忽然想起江毅,是因為那張風侵雨鑿成的有無數種戲劇面譜可能的臉孔,是如此深嵌在腦海,雖是演藝星海的一沫波瀾,終消失在十年後華人世界再也無人記得的人海。

江毅走了六年半,這六年香港,又是如何過去的?何以涼秋悄至,忽一夕打開窗戶,驚見遍地黑色警報的海洋?若江毅今日在生,連結他自己在左派影圈的經歷,必有許多話要說。這許多年之間,許多人過去了,這位甘草演員只是其中一個,其中掠影浮光,都Fast forward 抹成一片模糊,正對維港的一籠空濛灰啞的暮日殘霞。


陶傑
電郵 :mcwriter@apple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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