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9-星期日文學‧白色恐怖:《返校》的禁書清單,戒嚴時期的文學忌諱

星期日文學‧白色恐怖:《返校》的禁書清單,戒嚴時期的文學忌諱
2019年9月29日星期日


《返校》中師生因偷辦地下讀書會,面臨白色恐怖。(網上圖片)

【明報專訊】「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改編自電玩遊戲的台灣新片《返校》的預告片中,眼珠滾滾的女主角轉過頭來,身邊一個頭裹染血麻包袋的「同學」低沉詢問。忘記什麼,不願想起什麼,預告雖沒明言,編導徐漢強在一個訪問裏提到「我們現在擁有的自由是怎樣得來的」是遊戲本身的主題,其他元素都只當是背景,故事才能有力地收束於這一點。

電玩中,玩家操縱的女主角游走校園,從種種線索追尋自己的身世與出路,其中找到一張老師張明暉的照片,上面寫着「埋在地下的樹根/使樹枝產生果實/卻並不要求什麼報酬」。電影編導由這首泰戈爾的詩延伸想像,寫出戒嚴時期翠華中學的老師為讓下一代可自由閱讀,私下辦讀書會的情節。那句詩出自《飛鳥集》,與戲中提到的另外兩本疑似禁書,內容與政治本無直接關係,當年卻都被大舉蒐集並當眾焚燒,讀禁書變成了玩命行為。一個讀書會的男同學在戲中絕望呼喊:「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啊?不就只是看幾本書而已嗎?」要了解自由,我們何妨窺探,同學們在暗角讀的書,到底講什麼,當年為何非禁不可?

電影《返校》的背景,設定於一九六○年代戒嚴時期的台灣,就讀翠華中學的高中生方芮欣因家庭問題成績倒退,情緒恍惚,遂獲老師張明暉關注。這位年輕的海歸知識分子,輔導過程中與方芮欣互生情愫。得知他與另一位老師殷翠涵、學生魏仲廷等人組織讀書會,偷運並導讀政府不允許的禁書,方芮欣後來因為感情糾葛,向魏仲廷謊稱想讀禁書以獲取知識,從他身上取得了這張書單,一個以驚慄包裝白色恐怖的故事由此展開。


《飛鳥集》談情感與生命

電影中,張明暉和殷老師秘密帶領讀書會成員一字一字抄寫泰戈爾的《飛鳥集》,甚至連插畫也一併抄下:「有什麼抄什麼啊,不然以後看不到怎麼辦?」書評人鄭政恆介紹,《飛鳥集》作者泰戈爾是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人,他的《飛鳥集》並不是一本很有政治意味的書,「裏面是像格言般的詩,一句一句像金句,有愛情也有自然和人與世界,講內心和生命,徘徊於個人感受,與社會沒什麼關係。因為沒什麼很強烈的政治信息,所以這本詩集有一個譯本沒有被禁」。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賴慈芸教授觀影後,日前在社交平台上撰文分析戲中提到的禁書,大嘆:「同學其實不必那麼辛苦抄書啊!買得到合法的書啊!」泰戈爾《飛鳥集》當年沒錯被列為禁書,但賴慈芸指出政府所禁的只是由鄭振鐸翻譯的版本,「禁書目錄上,作者欄甚至是空白的,表示查禁的人根本不清楚作者是誰,是衝着鄭振鐸禁的」。她提到,同一本詩集,另有糜文開的譯本,名為《漂鳥集》,於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年)譯出,民國四十四年(一九五五年)出港版,翌年出台版。

詩集的兩個版本,只禁鄭振鐸譯本,明顯與泰戈爾倡議印度獨立運動、支持民族解放的政治取態無關。鄭政恆指,毛澤東於一九四九年獲勝後,生長於中國大陸的文人,大部分留在中國大陸;沒有追隨國民黨的這一群作家譯者,都被視為「附匪」,他們的書均被列為禁書,鄭振鐸便是其一。鄭振鐸繼續留守中國大陸,於中共系統裏擔上重要的文化職位,卻於一九五八年一次文化活動訪問期間,飛機於蘇聯失事墜毁,命喪卡納什空難。


《苦悶的象徵》不過是文學理論

當年國民政府於國共內戰失利,撤退遷台,為鞏固政權,消除島上異議聲音,推出《戒嚴法》,衍生種種管理言論與出版自由的法案。對政權來說,什麼類型的作品最危險?「當然就是共產主義意識形態,『馬列毛』的書。毛澤東的言論、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政治理論、文化的書一定被禁,比如《魯迅全集》。」這解釋了《返校》片末張明暉託人轉付女主角那本別有深意的《苦悶的象徵》當年為何被禁。鄭政恆介紹說,《苦悶的象徵》其實是一本有關文學本質的理論著作,作者廚川白村深受佛洛伊德心理學說影響,書中講及社會壓抑令人內心苦悶,構成潛意識影響,「會潛藏在你意識裏,透過苦悶的象徵表達,這種苦悶的象徵就是文學本身」。這本無關社會政治的書被禁,因為譯者是魯迅。鄭政恆指,魯迅一生文字寫作按量計算,其實創作與翻譯量不相伯仲,因為曾留學日本,後來翻譯許多日本文學作品。而一直以來身為自由派的魯迅,反對傳統,認為傳統都是吃人的禮教,寫出如《狂人日記》、《祝福》、《藥》等等批判傳統禮教思想的愚昧,「五四時期的他其實並不依附於任何政黨,只是支持青年和獨立思考」。


禁魯迅譯本因左傾

不同於鄭振鐸,台灣戒嚴時期,魯迅已辭世十多年,根本未及見證國民黨政府遷台,未及決定去留,為何國民黨依然執意禁絕這位已然離世的作家著作?鄭政恆指,因為魯迅除了反封建反迷信,也曾批判執政政府。魯迅三十年代的晚年居住上海,當時中國由蔣介石領導國民黨執政,租界上海有相對自由的言論空間,魯迅亦與左翼作家比較親近,雖然彼此有思想分歧,但他很大程度被歸納到左翼陣營,「左翼基本思想就是回應和批判社會的黑暗面,特別是階級的不平等、貧富懸殊的問題,甚至歌頌反抗精神,推倒不合理現象和制度」。「現在回想可能覺得沒意義,但蔣介石在台灣其實很不安穩,只不過佔了個小島,但共產黨佔據着整片大陸,他在一個好邊緣的位置,一定要箝制整個社會的意識形態、思想文化,才能保障自己邊緣的政權可以走下去。代入他的角度,就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會採取如此高壓的手段。」

與《飛鳥集》一樣,《苦悶的象徵》其實有另一譯本依然流通於戒嚴時期的台灣,賴慈芸指台南經緯書局於民國四十六年(一九五七年)出版由徐雲濤翻譯版本,「還有內政部出版業登記證內警台業字三十五號,完全合法,也不必非看魯迅譯的不可」。


《父與子》講世代矛盾

推行愛國洗腦教育,灌輸反共和擁護國民黨的思想,教育體制首當其衝,學校成為政府牢牢箝制的機關,肅殺的校園瀰漫白色恐怖。戲中的地下讀書會要讀的《父與子》便以《世說新語》書封包裹掩飾,意圖瞞天過海。屠格涅夫的這本經典犯了什麼禁忌?「簡單來說這本書是關於十九世紀俄國中年與青年世代的衝突矛盾。」鄭政恆說,故事講述醫科大學生巴扎羅夫到他同學的莊園作客,居住了一段時間,發現同學的伯父是一個很保守的貴族。而巴扎羅夫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崇尚破壞,覺得一切制度都不合理,都是壓迫,只相信自然科學。與同學伯父就不同社會文化、制度討論的過程中,他深深體會到年長一代是既得利益者,太保守,也有礙進步,必須不斷破壞、批判才可以改變社會。「結局好多人討論,巴扎羅夫在一次醫療事故中受傷,然後過身,令人思考虛無主義會不會其實最後完全沒用,不能改變什麼。但這本書出版後,好多人都同情『子』那一輩,雖然思想虛無,但在比較壓抑的社會環境裏,這種反對一切的虛無主義者,反而更獲得人的同情。」

這種批判意識有沒有令《父與子》被禁?鄭政恆說不,指禁與不禁具體來說有一個時代分野——十九世紀俄國作家如《父與子》的屠格涅夫、普希金、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等都沒事;而到列寧十月革命後,很多蘇聯小說都被禁。「但有例外,蘇聯也有一些異見作家,他們揭露了蘇聯共產陣營的黑暗面,比如好著名的索忍尼辛、《齊瓦哥醫生》的作者巴斯特納克,他們都是很著名的蘇聯異議聲音,不服從政權的作家。這些書反而會熱烈引入、翻譯,在台灣甚至有很多譯本。」


被隱去姓名的巴金

為何《父與子》被禁?原來同樣因為譯者,巴金即使不如鄭振鐸成為共產體制下的文化高官,但同樣在一九四九年後選擇留在中國大陸,「後來他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受到好多迫害,因為有名聲和輩分高,文革之後反而提出一些異議聲音,比如說要起文化大革命博物館」。巴金後來並不那麼信靠共產政權,卻因為當初沒有追隨國民政府,所以成為被台灣禁絕的文人。

有趣的是,巴金被禁,但由他翻譯《父與子》的版本依然暢通無阻地流通市面。賴慈芸說,因為內政部在民國四十八年(一九五九年)公布一則行政法令,說「附匪及陷匪分子三十七年以前出版之作品與翻譯,經過審查內容無問題且有參考價值者,可將作者姓名略去或重行改裝出版」。而在此前,其實書商早已懂得這樣做了,所以法令頒布前兩年的這本旋風出版社的《父與子》,雖然譯者署名「林峯」,實為巴金所譯。


文 \\ 潘曉彤
圖 \\ 網上圖片
編輯 \\ 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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