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0-明報：星期日文學‧新春車公靈籤史解
明報：星期日文學‧新春車公靈籤史解
2019年2月10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農曆正月初二是沙田車公寶誕。依據習俗，新界鄉議局主席聯同港府官員會到廟內求籤，以卜新一年香港與沙田之吉凶。車公正直無私，是吉是凶，直言不諱，堪稱靈驗，籤詩所示，常引起社會關注。
今年為香港求得第八十六中籤，籤詩如下：「石田為業喜非常，畫餅將來未見香，怎曉田耕耘不得，哪知餅食不充腸。」籤詩大意是說得到石頭田地作為家業感到很高興，但其實石田是堅硬的，沒有泥土，種不出糧食；在地上畫餅，當然沒有餅香，更不能充飢果腹。「石田」不能「耕耘」；「畫餅」不能「充腸」，意含表面風光，但一切皆為假象，徒虛而無實。所以籤上解曰：「出入謹慎，家宅不吉，自身平安，求財不遂。」意頭似乎不佳。
此籤的詩眼為「石田」及「畫餅」，二詞皆出有典。前者出於《史記．伍子胥列傳》；後者出於《三國志．魏書．盧毓傳》。
石田無穫
「石田」語出伍子胥諫阻吳王夫差伐齊一事：「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辭詐偽而貪齊。破齊，譬猶石田，無所用之。」
此涉及春秋晚期吳越相爭的史事。據載夫差之父吳王闔閭攻越，為越軍傷腳趾，不久而亡。夫差繼吳王位，矢志報父仇。結果越王勾踐不敵吳軍，甘向夫差屈膝為奴。勾踐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暗中謀劃復國大計。更以大量財寶賄賂吳國太宰伯嚭，伯嚭則常在夫差面前為勾踐講好話，麻痺夫差對越國的戒心。伍子胥見狀十分憂心，常常提醒吳王，但吳王不為所動。
夫差見南方底定，漸思北上稱霸。適值齊景公死，新君軟弱，遂有攻齊之念。伍子胥諫說：「勾踐食不重味，弔死問疾，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為吳患。今吳之有越，猶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務齊，不亦謬
乎！」直指對付越國才是施政的重點，而吳王不顧而攻齊是本末顛倒。但吳王不聽，初攻齊地得勝，懾服鄒魯等國，得意而歸，並漸漸疏遠伍子胥。
幾年後，吳王計劃再北伐齊國。勾踐當然趁機慫恿，並願意派兵助戰。而且重賂伯嚭，鼓勵夫差伐齊。伍子胥即再勸諫吳王，指出越國才是腹心之病，不要輕信浮辭詐偽，為貪齊地而妄動。齊國猶如石田，得到了也是沒有用的。但是吳王不聽，而伯嚭也進讒言，力數伍子胥的不是。最終，吳王賜伍子胥屬鏤劍，命其自殺。伍子胥命人在他死後挖出雙眼掛在吳國東門之上，以觀越國如何攻入滅吳。
及後，吳王夫差伐齊，北會諸侯於黃池，挾周室而令諸侯，堪稱一時之霸。正在威風之時，越王勾踐攻入吳都，殺吳太子。夫差聞訊，急回國，厚幣賄越。九年後，越國滅吳，殺夫差及伯嚭，終驗伍子胥之言。
畫餅不飽
至於「畫餅」一語，出於魏明帝給盧毓的詔書。當時盧為吏部尚書，主事選舉。適值要舉中書郎一職，明帝給盧的意見是「選舉莫取有名，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為什麼魏明帝要特別提醒盧毓選官不要只重名氣，並形象地指出「名」就像在地上畫餅，不可吃呢？其實這裏涉及漢魏之時歷史的大背景。
自從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學成為任官的標準。古代尋師不易，印刷技術也不發達，普通老百姓要得到儒學教育實在不容易，所以儒術的掌握往往為少數大族所壟斷，因而有累世經學而出累世公卿的情况。這些掌握儒學、壟斷官場的大族，到了東漢末年已漸漸形成了「世族」。
漢代以察舉制選士。所謂「孝子廉吏」是其名目，「鄉舉里選」是其方法。官場雖為世家大族所壟斷，但所舉士人表面上也不能違背儒家的綱常禮教。當時有所謂「月旦之評」，即是由名士主持品評人物的活動。被評為上品的，當然名聲鵲起，任高官的機會也大，重「名」的風氣由此而生。
漢代這種以儒家道德標準選士的制度，發展到後期已達至虛偽的程度。東漢民謠：「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正是當時的寫照。
東漢末年，黃巾之亂，州牧割據，曹操乘勢而起。曹操之祖為宦官養子，非世族出身。他以軍功建立權位，當然厭棄以虛名取士。曹操曾三下求才令，陳明「唯才是舉」：「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打破了以道德虛名取士的風氣。
曹操在北方建立政權，既以「才」取士，不重虛名，但也要籠絡世家舊族來支持他。魏文帝曹丕在政爭中得世族支持而登上帝位，並命世族出身的陳群設計「九品官人法」取士。此法標榜儒家名教，實有利世族。至魏明帝時世族領袖司馬氏權傾朝野，而以「才」標舉的寒門漸受打擊。以魏明帝為首的曹魏政權，也漸受司馬氏的威脅，因而更厭惡虛名。
當時盧毓並沒有聽從魏明帝的意見，並說：「名不足以致異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後有名，非所當疾也。」即是說以「名」取士雖然未必能選出最出色的人才，但也能選出普通可用的人物。而這些「常士」能遵從儒家之教、仰慕儒者之善，所以有「名」，不應不喜歡他們。最後魏明帝尊重盧毓的意見。但歷史的發展是重視「才」的曹魏政權最終被標榜「名」的世族代表司馬氏所篡奪。
今年車公靈籤提及「石田」及「畫餅」，子曰：「不語怪力亂神。」求神問卜之事信則有，不信則無，大家也毋須太認真。值此新春之際，由靈籤為藉口，胡亂發揮，談談文化歷史。也望能以史為鑑，少走彎路！
文 \\ 陳仁啟
編輯 \\ 關曉陽
電郵\\ literature@mingpao.com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2019年2月10日星期日
【明報專訊】農曆正月初二是沙田車公寶誕。依據習俗，新界鄉議局主席聯同港府官員會到廟內求籤，以卜新一年香港與沙田之吉凶。車公正直無私，是吉是凶，直言不諱，堪稱靈驗，籤詩所示，常引起社會關注。
今年為香港求得第八十六中籤，籤詩如下：「石田為業喜非常，畫餅將來未見香，怎曉田耕耘不得，哪知餅食不充腸。」籤詩大意是說得到石頭田地作為家業感到很高興，但其實石田是堅硬的，沒有泥土，種不出糧食；在地上畫餅，當然沒有餅香，更不能充飢果腹。「石田」不能「耕耘」；「畫餅」不能「充腸」，意含表面風光，但一切皆為假象，徒虛而無實。所以籤上解曰：「出入謹慎，家宅不吉，自身平安，求財不遂。」意頭似乎不佳。
此籤的詩眼為「石田」及「畫餅」，二詞皆出有典。前者出於《史記．伍子胥列傳》；後者出於《三國志．魏書．盧毓傳》。
石田無穫
「石田」語出伍子胥諫阻吳王夫差伐齊一事：「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辭詐偽而貪齊。破齊，譬猶石田，無所用之。」
此涉及春秋晚期吳越相爭的史事。據載夫差之父吳王闔閭攻越，為越軍傷腳趾，不久而亡。夫差繼吳王位，矢志報父仇。結果越王勾踐不敵吳軍，甘向夫差屈膝為奴。勾踐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暗中謀劃復國大計。更以大量財寶賄賂吳國太宰伯嚭，伯嚭則常在夫差面前為勾踐講好話，麻痺夫差對越國的戒心。伍子胥見狀十分憂心，常常提醒吳王，但吳王不為所動。
夫差見南方底定，漸思北上稱霸。適值齊景公死，新君軟弱，遂有攻齊之念。伍子胥諫說：「勾踐食不重味，弔死問疾，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為吳患。今吳之有越，猶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務齊，不亦謬
乎！」直指對付越國才是施政的重點，而吳王不顧而攻齊是本末顛倒。但吳王不聽，初攻齊地得勝，懾服鄒魯等國，得意而歸，並漸漸疏遠伍子胥。
幾年後，吳王計劃再北伐齊國。勾踐當然趁機慫恿，並願意派兵助戰。而且重賂伯嚭，鼓勵夫差伐齊。伍子胥即再勸諫吳王，指出越國才是腹心之病，不要輕信浮辭詐偽，為貪齊地而妄動。齊國猶如石田，得到了也是沒有用的。但是吳王不聽，而伯嚭也進讒言，力數伍子胥的不是。最終，吳王賜伍子胥屬鏤劍，命其自殺。伍子胥命人在他死後挖出雙眼掛在吳國東門之上，以觀越國如何攻入滅吳。
及後，吳王夫差伐齊，北會諸侯於黃池，挾周室而令諸侯，堪稱一時之霸。正在威風之時，越王勾踐攻入吳都，殺吳太子。夫差聞訊，急回國，厚幣賄越。九年後，越國滅吳，殺夫差及伯嚭，終驗伍子胥之言。
畫餅不飽
至於「畫餅」一語，出於魏明帝給盧毓的詔書。當時盧為吏部尚書，主事選舉。適值要舉中書郎一職，明帝給盧的意見是「選舉莫取有名，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為什麼魏明帝要特別提醒盧毓選官不要只重名氣，並形象地指出「名」就像在地上畫餅，不可吃呢？其實這裏涉及漢魏之時歷史的大背景。
自從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學成為任官的標準。古代尋師不易，印刷技術也不發達，普通老百姓要得到儒學教育實在不容易，所以儒術的掌握往往為少數大族所壟斷，因而有累世經學而出累世公卿的情况。這些掌握儒學、壟斷官場的大族，到了東漢末年已漸漸形成了「世族」。
漢代以察舉制選士。所謂「孝子廉吏」是其名目，「鄉舉里選」是其方法。官場雖為世家大族所壟斷，但所舉士人表面上也不能違背儒家的綱常禮教。當時有所謂「月旦之評」，即是由名士主持品評人物的活動。被評為上品的，當然名聲鵲起，任高官的機會也大，重「名」的風氣由此而生。
漢代這種以儒家道德標準選士的制度，發展到後期已達至虛偽的程度。東漢民謠：「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正是當時的寫照。
東漢末年，黃巾之亂，州牧割據，曹操乘勢而起。曹操之祖為宦官養子，非世族出身。他以軍功建立權位，當然厭棄以虛名取士。曹操曾三下求才令，陳明「唯才是舉」：「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打破了以道德虛名取士的風氣。
曹操在北方建立政權，既以「才」取士，不重虛名，但也要籠絡世家舊族來支持他。魏文帝曹丕在政爭中得世族支持而登上帝位，並命世族出身的陳群設計「九品官人法」取士。此法標榜儒家名教，實有利世族。至魏明帝時世族領袖司馬氏權傾朝野，而以「才」標舉的寒門漸受打擊。以魏明帝為首的曹魏政權，也漸受司馬氏的威脅，因而更厭惡虛名。
當時盧毓並沒有聽從魏明帝的意見，並說：「名不足以致異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後有名，非所當疾也。」即是說以「名」取士雖然未必能選出最出色的人才，但也能選出普通可用的人物。而這些「常士」能遵從儒家之教、仰慕儒者之善，所以有「名」，不應不喜歡他們。最後魏明帝尊重盧毓的意見。但歷史的發展是重視「才」的曹魏政權最終被標榜「名」的世族代表司馬氏所篡奪。
今年車公靈籤提及「石田」及「畫餅」，子曰：「不語怪力亂神。」求神問卜之事信則有，不信則無，大家也毋須太認真。值此新春之際，由靈籤為藉口，胡亂發揮，談談文化歷史。也望能以史為鑑，少走彎路！
文 \\ 陳仁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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