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0-明報:什麼人訪問什麼人:婚姻沒有良方妙藥——《幸福定格》導演沈可尚一席話

明報:什麼人訪問什麼人:婚姻沒有良方妙藥——《幸福定格》導演沈可尚一席話
2019年2月10日


《幸福定格》導演沈可尚(左),座談會主持鄭楚政(右)(家明提供)

【明報專訊】去年10月,沈可尚應華語紀錄片邀請,帶同新作《幸福定格》來港。影片當時仍未在台公映,香港觀眾先睹為快。《幸福定格》,英文名「Love Talk」,以婚姻為題的紀錄片。拍戲裏八對夫妻的家居對話,有時各不相讓,有時面面相覷。影院內笑聲此起彼落,細味其實笑中有淚。影片將在下周在港公映。發行商幽觀眾一默,公映日期是2月14日情人節。

沈可尚去年香港之行,某天下午,抽空來到電影學院跟同學見面。座談會由我及同學鄭楚政主持,我們跟在席同學輪流提問。沈的回應有條不紊,語調非常沉穩。以下是座談會部分摘錄。


問:當初為什麼有《幸福定格》的概念,想到用七年時間拍攝八對夫婦?

答:開始拍的時候我還沒結婚。華人社會很特別,會花很多很多錢去拍婚紗照,然後都收起來。我拍婚紗照時好痛苦,要擺奇怪的表情,穿奇怪的衣服,去不熟悉的場景,拍一張好像很幸福的照片。我好想拍這件事的荒謬,所以去找準備結婚的情侶,想拍他們拍婚紗照,希望看到一些可能性。

拍到第四年,已經有七百個鐘頭的素材,把它剪出來。我看着第一版本,好像在看一件我不關心的事情。後來我發現,自己婚姻的對話頻率、品質有變化。我不知道其他夫妻平常怎樣對話。現在(八對夫妻),有些是我認識的,有些直接上網找。整個過程,幾乎拍了兩部片,前部關於婚紗照,但現在《幸福定格》幾乎都沒有講,完全都是對話的片子。

問:影片對話的夫妻,有沒有什麼取樣的過程?

答:我蠻討厭紀錄片一個做法,我們常常習慣關心特別的人。「特別的人」意思是:某一個焦點很強烈的人,或者生命力非常特殊,或背後意義非常重大的。但《幸福定格》我有個念頭,是要很一般的人,像我家的鄰居、小學同學。有些離過三次婚,再去結婚的,我故意排除掉。我排除可能有故事性的角色,而是選一些和我差不多,就是在婚姻中不知如何是好,但還得活下去的人。取樣就縮到最後八對。


攝影機的魔性

問:我們看到影片,你的攝影機走進他們住的地方。他們穿平常的衣服,好像已經很放鬆。夫妻無論在聊或做事情,都很自然。是因為你跟他們比較熟?或是你中間用了什麼方法?

答:我覺得很奇妙(他遲疑了一會)……還是因為我長相的問題。我看起來沒有什麼攻擊性,也不是什麼聰明的人。當你遇到一個看起來不怎麼聰明,但有誠意的人,就不會有什麼戒心。當然,時間也是另一因素,我願意和紀錄片對象過相同的日子,經歷長時間。我通常不會把發球權,「什麼時間有空」,「今天聊什麼」,拿在手上;而是交給對象。他們不是被掠奪、剝削或支配的被攝者。

我會聊自己的想法。當被攝者覺得你已經講了,我們也講好了。再來,很核心的,是這些夫妻的感情本來就蠻好的。他們願意被拍,某程度上其中一方或兩方有想討論的慾望;就算不是非常清楚,但會意願想溝通。

攝影機也會改變一個空間,所有人無論多麼忘記攝影機的存在,他們熟悉的空間氣氛會改變。我稱之為「攝影機的魔性」,會有儀式感,讓人有話想講,表達自己。

說實在話,我不知道最後片子會剪成這樣。剪的時候我問自己,你到底要傳遞什麼信息?最後發現讓我着迷的不是他們人生經歷什麼,而是那個當下。所有人的肢體、表情,互動之間的空氣,那個我沒有辦法剪開。


讓夫妻說出平常不會說的事

問:都是你一個人在拍?只有你在他們家裏?機器只有一台?

答:有兩個狀况,一種是那對couple認識我們團隊裏的某個人。第一、第二次他會跟我去,慢慢變成我一個去。有時兩三個人在裏頭。攝影機是我在掌,所以大部分只有我一個人在處理。對,機器只有一台。

問:現在你有時候只拍丈夫或妻子的反應,這些現場隨即的選取,會怕錯過一些重要的時刻嗎?

答:很有趣。那個下午決定開始拍了,我和兩三個伙伴在器材室。看着會議桌上放有三台攝影機,腳架放得好好的,錄音器材。我突然問他們為什麼要帶那麼多台?他們說你不是要拍夫妻對談嗎?那就是雙人鏡,先生拍一台,太太拍一台,聊什麼都可以剪,超級合理。我覺得不太對勁。

當你在現場很有安全感的時候,你是看不到及聽不到的,太放鬆了。就像球賽轉播,我一直覺得那些攝影師會不會睡着?他們可能覺得自己是按開關的機器,任務被指派的非常非常清楚。日復一日過着這種恐怖人生,就是安全感。

我一台攝影機去拍兩個人對話,有時候是種被逼的警覺。不知道他們今天講什麼,是兩個人都拍?還是拍先生,或太太的反應?我要不要插嘴?這種不確定、不知道、不安全,有拍片的感覺。這個決定會令攝影有瑕疵,每次拍片你想顧及的面向好多,但你只能選擇一個。《幸福定格》的概念,就是讓夫妻說出平常不會說的事情。

我的團隊大概三個人,有時候帶器材到家後,他們就離開,我一個人拍攝。有時候是要請助理去顧小孩。拍攝最辛苦是,你要等couple安頓好小孩後才開始拍。晚上十一點,他們很累,你自己也累。好不容易假日去拍,小孩在身邊很難,就拜託製片下午哄一下小孩。蠻隨機的安排。

問:當天在科學館放映,你有沒有注意到香港觀眾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答:它不是一般紀錄片的格式,所以我一直都沒有對發行它非常有信心。目前看完的觀眾,反應超出我預期的複雜。我常常在臉書收到有人問,他快要和老婆離婚,問我怎麼辦。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心理治療師。或有人問我對婚姻是不是反感,有人告訴我要好好想想結不結婚,也有人看完更想結婚,有些人說想到父母親。每個人都在片中找到關係的一些投射。有觀眾蠻有趣,看完後問我下次在哪邊放,她說要帶她男朋友來看,看完後要跟他聊一下。

這個片子有種和觀眾的化學性,我之前沒有預想。影片反應還OK,反映大家都重視關係,關心結婚後是對還是不對。也有人會很質疑婚姻的制度,蠻複雜的。

問:我當天看完後,跟老婆聊。我們意見很不同,很搞笑。她看完後覺得裏面的妻子都很煩很討厭。我覺得沒有呀,都很包容。我反而覺得裏面的老公都很討厭。結論是,它好像一面鏡子,我們是不是都看到自己潛意識裏的某一塊?透過去抵制,justify自己是怎樣的人。所謂男女大不同。有沒有結婚的去看,感覺也不一樣。

答:我在拍戲現場一樣。老實說男生說的話,我比較聽得懂。例如男生說我有我的排程,我覺得真有道理。但老婆的反應,我不理解,是發生什麼事嗎?男女的判斷、做法、思考、對婚姻概念不同,我也在想我自己是哪一種。

問:你說攝影機在場改變整個氣氛,有沒有一些人在攝影機前面,他變得十分不自然?

答:除非非常明顯,要不很難察覺。我片面的看來,沒有感覺到他們在鏡頭前和平常有太大的不同。反而有時候他們更真實的把自己揭露。或者夫妻之間沒有聊這個話題,本來就該聊的,但壓抑了很久。我不確
定是更真實或更不真實,無所謂。我概念是,鏡頭前彼此傳遞什麼樣的信息。到剪接時,若判斷出表演性過重,你自然會淘汰。每個人第一次面對鏡頭,第二次、第五次,狀態一直改變。

知識訓練愈多 情感被迫用理性表露

問:《幸福定格》開頭的內地夫妻,他們的氣氛有點尷尬,好像對你的問題不太能聊到和投入。

答:那對的陝北夫妻,其實是拍婚紗照那階段的紀錄,他們有很感人的故事。我問他們你們有合照,借我看嗎?他說沒有。手機裏一定有呀?他說沒有,我說自拍就可以呀。他說他希望和女朋友的第一張合照,是整理得乾乾淨淨、比較體面的。我去陝北拍了很多趟,該片段是最後一次。我把問台灣夫妻的問他們一次,狀况的確是很尷尬。我們不是不認識,已認識很久。這是我做couple對談中,最挫折的一次。但後來在剪接時候,又覺得實在是太迷人了。

其實他們已經回答完我所有的疑問。他們覺得有什麼好討論的呢?我們就是在一起,繼續過生活。為什麼在一起?誰先開口的?然後結婚為什麼是他,不是他,對他們來講這些提問太奇怪。他們對婚姻的想像很自然,所以我擺在最前面。當我們的知識訓練愈來愈多,資訊量愈大,我們連情感、感受都被迫用理性表露,出現很多知性的對話。它似乎可以揭露內心,但又不確定是否能表露完整。


有變動總好過不變

問:訪問的過程中,你到他們家就開始拍,還是會先聊一下才拍?你平常不拍他們的時候,會跟他們見面聊天?

答:我工作很認真,但是跟拍攝跟創作有關的,我非常需要浪費時間。所以我很少到場就開始,假設晚上十一點要拍,我通常九點到現場。我拍廣告一樣,都希望大家提早個半鐘頭到。原因是大家雖然準備充足,但是你不知道當天的溫度是什麼,光線是什麼。不知道演員的排演還work嗎?很多東西要當下才能確定的,早到現場是想讓自己更自在一點。

至於平常,沒有。我沒有跟這些夫妻吃過飯、喝過酒、談電話。對,這是個好問題,為什麼不能?好像沒這個慾望。我們每次見面都是在拍攝的現場,好奇怪,跟我以前的片子完全不同。

問:這套片讓我想起,尼采說婚姻「是一場漫長的對話」,你將這話變成影像。影片的couple在拍完後,關係有沒有變化?

答:其中一對看來快來要離婚的,後來他們懷了第二胎。我陪他們去拍產檢,那一天看到他們的互相眼神,我知道他們解決了問題往下走。然後另一對,從三代同堂的空間搬到台北小家庭,也走到另一個階段。我當然不確定一切改變都跟這套片子有關,但我相信生命中所有事都會互相影響。攝影機的存在,讓他們將心裏面想討論的事情丟出來,很有可能令他們的關係運轉到下一個階段。我希望是個好的變動,有變動總好過一直站在那裏。大家到目前為止還好,相處得好像還不錯。


面對面的對談 迅速消失

問:感覺《幸福定格》是好personal的電影,不像一般紀錄片。你有沒想過它對你有什麼意義?

答:昨天有觀眾問我拍這部電影的目的。這問題讓我想了很久。我這幾年不管是在婚姻或工作上,覺得非常珍貴的,就是對談。可能因為這個年代,我們的對談都發生在虛擬的世界,非常習慣用通訊軟體,用文字、語氣錄音、表情符號來傳遞。但人與人之間看着眼睛,願意有點浪費時間的閒聊,這些年消失的非常快。我在工作室五、六年來養成一種習慣,傍晚時候,大家回家前,都有段時間無目的的對談。

問:你拍完這部影片後,對婚姻有沒有新的想法?

答:昨天有觀眾看完後,說很失望,他說以為會找到結婚的答案。我跟他講,結婚的答案,可能我進棺材前都未必找到。這個問題非常複雜,你對未來永遠無法確認。今天不會因為這部片就找到婚姻的解藥或良方,世界上沒有這個事情。

對我自己來講,最大的差別是我以前對婚姻是充滿懷疑。因為覺得婚姻可怕,把你所有的時間、自由,全部剝奪了。一直到現在每到星期六、日,我都在掙扎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陪小孩?我應該好好寫劇本呀。小孩子玩的東西你無法參與,所有父母的臉都是茫然的。但再無聊、無望的時間過程中,哪怕小孩跑過來問你兩句話,老婆跟你說一句,你就覺得:欸,不錯。掙扎永遠不變,但我變成更接受自己的婚姻,也開始比較理解父母親。

我開始相信,兩個人流動的關係本身就具備美感跟意義。結婚前會以為愛情是一切,兩個人相愛,婚姻就很美好,談音樂、聊電影、談文學,吃好吃的東西,但婚姻其實不是這個樣子。

文、圖//家明

編輯//楊焜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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