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8-孔誥烽：貿易戰下的新義和團精神
孔誥烽：貿易戰下的新義和團精神
2019年2月18日
美中貿易談判，談到現在，仍未有任何實質結果。而最近中國的經濟數據，由製造業採購經理指數，到工業利潤，到價格指數增長，皆大幅下滑。去年中國的經濟增長率，跌到1990年以來的最低點。中國的金融體系，在最近這一年並無大幅減少放貸。金融刺激未減，實體經濟竟然仍然下滑，證明中國的經濟形勢，真的很嚴峻。
中國經濟形勢有多嚴峻？就是嚴峻到官方要嚴限國民和外資將財富運出海外，政府還要嚴限媒體報道負面經濟消息那麼嚴峻。奇怪的是，在這十分明顯的經濟滑坡之際，你打開就算是中國境外的中文媒體，仍會看到中國經濟欣欣向榮、年輕人拒絕到中國發展是自斷財路、中國將成貿易戰最後贏家並變得更強的報道與輿論，好像中國經濟一點危機的迹象都沒有一樣。最近更有中國財金官員，自我感覺良好到在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教訓西方國家問題叢生，應該好好推動政治改革，立刻引起同台講者和台下觀眾哄堂大笑。
似是而非的中國不靠出口論
貿易戰令中國經濟雪上加霜，但仍有不少御用學者高唱「中國不怕貿易戰」論，很有義和拳不怕洋槍洋炮刀槍不入的氣魄。坊間的「中國不怕貿易戰」論，通常有兩個立論：一是中國已經擺脫出口依賴，現在已經是內需帶動，所以貿易戰對中國衝擊有限；二是中國已是高科技大國，所以美國對中國進行技術封殺，中國不怕。
這兩種立論，其實都是似是而非。中國出口值佔國民產值比例，沒錯從2006年起一直下降。遠自2007年，中國與華爾街便在推銷一個「中美脫鈎」（decoupling）論，說中國的內部消費與需求已經起飛；中國不再依賴出口，美國和世界經濟發生什麼危機，都不會影響中國。但這種講法說了不久，2008年全球經濟便遇上金融風暴，風暴令中國出口導向的製造業遇到極大困難。中國政府連忙推出龐大刺激方案，通過國有銀行不顧後果地大舉放貸，加快高鐵、公路、樓盤等建設，最後成功抵消出口大跌對中國經濟的衝擊。如果當時中國真的已經脫鈎，中國根本就不需要這些刺激方案了。
通過銀行放貸刺激基建的結果是，固定資產投資佔國民經濟的比例愈來愈大；出口佔經濟的比例自然相應下降。中國的出口導向製造業直接創造的附加值和就業崗位，比例上已經沒有建造業等部門那麼大。但這不代表出口對中國經濟已經不重要。
中國國有銀行有能力不斷增加貨幣供應，不斷放貸給良莠不齊的企業搞不賺錢的建設，大蓋鬼城而未引起金融危機，是因為中國的外匯儲備，自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後便不斷增長，而出口業到現在仍然是中國吸收外匯的最主要渠道。如中國沒有出口業不斷吸收外匯，推高外匯儲備，支撐貨幣供應增長，這種開動印鈔機刺激經濟的模式，早就會帶來1997年東南亞式的失控貶值與金融崩潰。所以出口對於中國經濟，仍然十分重要。
「中國已成自主高科技大國」的幻影
說中國已經是自主高科技大國，同樣荒謬。中國登記的專利量，現在的確是世界第一。但最近已有研究指出，來自中國的專利，大多是經濟價值極低的垃圾專利。數據顯示，九成以上的中國專利，都會在5年內被專利申請人自己放棄。很多獲得巨額經費的研究單位在申請專利交了差之後，便再無動機繳費延續專利權。中國專利數量超英趕美，但專利擁有者卻將這些專利棄如草芥，就有如大躍進時產出的劣質到沒人用的那千萬噸鋼鐵一樣。
之前中共大播宣傳片《厲害了，我的國》，吹噓中國已達高科技自主，但美國一聲令下禁止晶片出口給中興，中興即差點倒閉。這已經篤破了中國科技自主的神話。
很多「中國已成高科技出口大國」的論調，都是根據中國出口貨物中高科技產品比重愈來愈大的數據。但這種數據忽略的是，中國出口的高科技製成品內的高科技零件，大都產自其他國家，中國工廠通常只負責將零件組裝成製成品的低端工序。例如根據一份顧問公司報告，一台中國出口的iPhone X，售價999美元，中國組裝的附加值只有8美元，中國生產的電池只佔6美元；其他高科技零件如面板、記憶體、處理器、信號放大器等，統統來自美國、瑞士、日本與南韓等發達國家。
厲害了，我的晶片！
有人說中國的半導體產業已經開始追上美國，所以才被美國追殺。但事實上，中國半導體產業一直做的，只是將在其他地方製作好的晶片組裝上電路板，是產業鏈最低端的部分。華為最近成功設計出自己的較高端晶片，但因為沒有屬於戰略物資、中國無法從西方進口更無法自己製造的光刻機而不能自行生產，而要外包給台灣製造。台灣有製造高端晶片的能力，因為台灣憑其與美國的親密關係而獲准進口荷蘭製的光刻機。
而整個半導體產業，製造最尖端晶片的技術要求，每年以幾何級數增長，中國要追上愈來愈難。根據《經濟學人》最近報道，2001年，能生產最尖端晶片的公司，全球有29家；但到今天只剩下5家在美國、南韓與台灣的巨無霸。為5家巨無霸提供生產設備的公司，也全為美國盟友。
之前20年，美中關係還比較好時，中國政府確實砸了大量資源發展自主半導體產業，但因為貪腐造假嚴重，開發出來的漢芯與龍芯，不是成為醜聞笑話，便是連中國聯想電腦也拒絕使用的次貨。當年中國靠轉移前蘇聯科技，發展出射人上太空、射儀器上月球的能力；現在中國想轉移美國半導體技術的算盤，在中美關係惡化和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開始圍堵下碰到鐵板。中國要成自主半導體大國，談何容易。
毛澤東在革命時代時常提醒不要「左傾盲動」、「四面出擊」，強調做事要「有理、有利、有節」，鄧小平提出「不強出頭」、「韜光養晦」，都是中共革命成功和中國經濟崛起的關鍵。現在中國乃是紅衛兵一代當權，加上御用馬屁學者們的吹奏壯膽，靠一股蠻力不顧後果盲衝亂撞，便成了指導經濟政策和應對西方圍堵的硬道理。我們就只好看着這種21世紀的新義和團精神，可以為中國殺出一條什麼樣的血路好了。
孔誥烽
作者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韋森費特政治經濟學教授
2019年2月18日
美中貿易談判，談到現在，仍未有任何實質結果。而最近中國的經濟數據，由製造業採購經理指數，到工業利潤，到價格指數增長，皆大幅下滑。去年中國的經濟增長率，跌到1990年以來的最低點。中國的金融體系，在最近這一年並無大幅減少放貸。金融刺激未減，實體經濟竟然仍然下滑，證明中國的經濟形勢，真的很嚴峻。
中國經濟形勢有多嚴峻？就是嚴峻到官方要嚴限國民和外資將財富運出海外，政府還要嚴限媒體報道負面經濟消息那麼嚴峻。奇怪的是，在這十分明顯的經濟滑坡之際，你打開就算是中國境外的中文媒體，仍會看到中國經濟欣欣向榮、年輕人拒絕到中國發展是自斷財路、中國將成貿易戰最後贏家並變得更強的報道與輿論，好像中國經濟一點危機的迹象都沒有一樣。最近更有中國財金官員，自我感覺良好到在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教訓西方國家問題叢生，應該好好推動政治改革，立刻引起同台講者和台下觀眾哄堂大笑。
似是而非的中國不靠出口論
貿易戰令中國經濟雪上加霜，但仍有不少御用學者高唱「中國不怕貿易戰」論，很有義和拳不怕洋槍洋炮刀槍不入的氣魄。坊間的「中國不怕貿易戰」論，通常有兩個立論：一是中國已經擺脫出口依賴，現在已經是內需帶動，所以貿易戰對中國衝擊有限；二是中國已是高科技大國，所以美國對中國進行技術封殺，中國不怕。
這兩種立論，其實都是似是而非。中國出口值佔國民產值比例，沒錯從2006年起一直下降。遠自2007年，中國與華爾街便在推銷一個「中美脫鈎」（decoupling）論，說中國的內部消費與需求已經起飛；中國不再依賴出口，美國和世界經濟發生什麼危機，都不會影響中國。但這種講法說了不久，2008年全球經濟便遇上金融風暴，風暴令中國出口導向的製造業遇到極大困難。中國政府連忙推出龐大刺激方案，通過國有銀行不顧後果地大舉放貸，加快高鐵、公路、樓盤等建設，最後成功抵消出口大跌對中國經濟的衝擊。如果當時中國真的已經脫鈎，中國根本就不需要這些刺激方案了。
通過銀行放貸刺激基建的結果是，固定資產投資佔國民經濟的比例愈來愈大；出口佔經濟的比例自然相應下降。中國的出口導向製造業直接創造的附加值和就業崗位，比例上已經沒有建造業等部門那麼大。但這不代表出口對中國經濟已經不重要。
中國國有銀行有能力不斷增加貨幣供應，不斷放貸給良莠不齊的企業搞不賺錢的建設，大蓋鬼城而未引起金融危機，是因為中國的外匯儲備，自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後便不斷增長，而出口業到現在仍然是中國吸收外匯的最主要渠道。如中國沒有出口業不斷吸收外匯，推高外匯儲備，支撐貨幣供應增長，這種開動印鈔機刺激經濟的模式，早就會帶來1997年東南亞式的失控貶值與金融崩潰。所以出口對於中國經濟，仍然十分重要。
「中國已成自主高科技大國」的幻影
說中國已經是自主高科技大國，同樣荒謬。中國登記的專利量，現在的確是世界第一。但最近已有研究指出，來自中國的專利，大多是經濟價值極低的垃圾專利。數據顯示，九成以上的中國專利，都會在5年內被專利申請人自己放棄。很多獲得巨額經費的研究單位在申請專利交了差之後，便再無動機繳費延續專利權。中國專利數量超英趕美，但專利擁有者卻將這些專利棄如草芥，就有如大躍進時產出的劣質到沒人用的那千萬噸鋼鐵一樣。
之前中共大播宣傳片《厲害了，我的國》，吹噓中國已達高科技自主，但美國一聲令下禁止晶片出口給中興，中興即差點倒閉。這已經篤破了中國科技自主的神話。
很多「中國已成高科技出口大國」的論調，都是根據中國出口貨物中高科技產品比重愈來愈大的數據。但這種數據忽略的是，中國出口的高科技製成品內的高科技零件，大都產自其他國家，中國工廠通常只負責將零件組裝成製成品的低端工序。例如根據一份顧問公司報告，一台中國出口的iPhone X，售價999美元，中國組裝的附加值只有8美元，中國生產的電池只佔6美元；其他高科技零件如面板、記憶體、處理器、信號放大器等，統統來自美國、瑞士、日本與南韓等發達國家。
厲害了，我的晶片！
有人說中國的半導體產業已經開始追上美國，所以才被美國追殺。但事實上，中國半導體產業一直做的，只是將在其他地方製作好的晶片組裝上電路板，是產業鏈最低端的部分。華為最近成功設計出自己的較高端晶片，但因為沒有屬於戰略物資、中國無法從西方進口更無法自己製造的光刻機而不能自行生產，而要外包給台灣製造。台灣有製造高端晶片的能力，因為台灣憑其與美國的親密關係而獲准進口荷蘭製的光刻機。
而整個半導體產業，製造最尖端晶片的技術要求，每年以幾何級數增長，中國要追上愈來愈難。根據《經濟學人》最近報道，2001年，能生產最尖端晶片的公司，全球有29家；但到今天只剩下5家在美國、南韓與台灣的巨無霸。為5家巨無霸提供生產設備的公司，也全為美國盟友。
之前20年，美中關係還比較好時，中國政府確實砸了大量資源發展自主半導體產業，但因為貪腐造假嚴重，開發出來的漢芯與龍芯，不是成為醜聞笑話，便是連中國聯想電腦也拒絕使用的次貨。當年中國靠轉移前蘇聯科技，發展出射人上太空、射儀器上月球的能力；現在中國想轉移美國半導體技術的算盤，在中美關係惡化和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開始圍堵下碰到鐵板。中國要成自主半導體大國，談何容易。
毛澤東在革命時代時常提醒不要「左傾盲動」、「四面出擊」，強調做事要「有理、有利、有節」，鄧小平提出「不強出頭」、「韜光養晦」，都是中共革命成功和中國經濟崛起的關鍵。現在中國乃是紅衛兵一代當權，加上御用馬屁學者們的吹奏壯膽，靠一股蠻力不顧後果盲衝亂撞，便成了指導經濟政策和應對西方圍堵的硬道理。我們就只好看着這種21世紀的新義和團精神，可以為中國殺出一條什麼樣的血路好了。
孔誥烽
作者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韋森費特政治經濟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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