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24-何靜瑩-我的惡形惡相

何靜瑩-我的惡形惡相
信報專欄《故事人生》
24/10/2013


幾經掙扎，我下定決心，要在這裏揭開自己「滅絕師太」的一面。雖然熟悉我的人絕不驚奇，但希望別要嚇壞素未謀面的讀者！

「Ada，我決定辭職。」

「什麼？」我午膳才花了三小時，跟這年輕人分享自己過去十年職涯的轉折！

「我……的夢想是當作家，工廠的固定上班時間很長，很阻礙創作……加上我其實不喜歡時裝。」她囁囁嚅嚅的回答。

我還是不敢相信這個上班不到兩週就說放棄的人：「面試時不是已討論了嗎？你說在工廠接觸不同背景的人，可以幫助你擴闊眼界、充實寫作內容呢！

「科幻小說也得結合人生、人性和人情的體會，才會好看。你用不著喜歡時裝或工廠運作，但這裏可讓你認識自己和人生百態，裝備你成為出色的作家。

「這是你人生的第一份工作，需要時間適應。怎麼輕易就放棄？」


我的問題連珠炮發，眼前的年輕人依舊低頭不語，我只好問：「你已找到新工作？」

「我準備做 part time ，有較多私人空間寫作……」

「你畢業大半年都找不到工作，找到了又說要做 part time 。香港為什麼有那麼多宅男宅女？皆因他們不腳踏實地，以為坐在雲端就能實現夢想，不屑做一些看起來似乎反覆沉悶的工作。一不小心就變成長期失業，還要加重父母的負擔呢！」

「……我 part time 工資可以自給自足，不用向家人要錢。」

「那你的責任就停留在不向家人伸手拿錢？即使他們不用你分擔家庭開支，你可有想過他們的精神負擔？長遠來說你打算怎樣找工作？你有想過怎樣才令你的寫作有血有肉，實踐真正的作家夢？」

「我不想全職工作。我想有更多時間寫作，把文章放到網上給人欣賞就很好了。」

「你一天找不到一份長工，一天都沒有資格跟我辭職！人各有志，你覺得這裡的土壤不適合你，我不會勉強你留低。但你要對家人負責任，也要對自己負責任。我寧願你在這裡騎牛揾馬，只要你找到一份全職工作，我定會歡歡喜喜地讓你離開。」


她終於抵不住我的炮轟，開始痛哭。

「你要回到人間一邊面對現實，一邊實現夢想！我本來立誓不聘用剛畢業的大學生，但我確實很欣賞你的文筆和積極態度，以為你是個與別不同的90後。」

「你可否不要用90後來標籤我們？」

「我也期待你能打破這個標籤，為你這一代人爭一口氣！但你卻把這個標籤變為事實！」

「為什麼我連辭職都沒有話事權？為什麼我辭職失敗之餘，還要被你罵一頓？」

她邊哭邊說，愈哭愈厲害。我看著她，也很想哭，為香港的未來而哭。


有一位夢想創造社會價值的年輕人，先後透過三個共同認識的人，要求和我見面，說希望為我們的社企提供 mentorship 和較為初階的培訓。我看了她在電郵傳來的個人資歷和機構簡介，始終摸不著頭腦。遲疑了幾天，熱心的中間人又再三催促，我只好抽空會面。（後來才發現這些人只跟她有片面之緣）

交流了一會，她的言行不著邊際，更不用說深度的分析。很明顯是她畢業後這兩三年工作裡，還沒有培養好基本的商業思維、專業技能和社交禮儀。我決定禮貌而體面地結束會議。怎料她竟生氣了。

「我等了半個小時你才出現，談不上幾句你就說我幫不上忙。你為什麼不多分享你的經驗去幫助其他社企？」然後她忽然哭起來，眼淚大滴大滴的。我看傻了眼，只好再次為遲到誠懇道歉，但她依然激動，我說：「你冷靜一下，我去洗手間。」


幾分鐘後，我回來在梳化坐下，反問她：「究竟有什麼地方我可以幫你的？」

「我想聽你介紹你的創業過程、遇過什麼挑戰、如何解決……」她之後所說的，我已經聽不下去，因為這根本不是她當初說要找我的目的。

我望著窗外的天空，內心掙扎如何是好。難道我怕得失她而被迫就範，用兩小時去回答那些早已在面書發表過的資料？

我決定不能任她擺布。「你想知道經營社企有什麼挑戰，我此刻就有一個現成的例子。

「你花了那麼多功夫要我盡快跟你見面，但你連最基本的功課──先查看我們的資料──都沒做好。你可能以為社企從業員必須有一個道德責任，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對人做推廣，包括有求必應地跟你親自解說。現在是我們工廠的旺季，你要我老遠從屯門跑到中環、跟你親口講一遍那些早已公開報道的故事？這些事沒三個小時也說不完。

「做社企不是請客吃飯 ── We have a business to run ！」


她開始道歉，我終於取回主場了！但她還是在哭，我好不耐煩。

「你此刻的情緒不太專業，我認為是一種 emotional blackmail 。不過，我很多謝你對我們的支持，我們會定期在面書分享，請你耐心地追看。我未來也會出席許多公開演講和研討會，歡迎你參加。」

近來有一種過分吹捧社會企業家的現象。事實上，有很多社企的確值得欽佩，但請大家不要浪漫化和神聖化所有社企經營者，甚至以為他們擁有無限的愛心、頭戴光環──起碼我不是。我只是一個凡夫俗子，嘗使把社會價值注入我的工作之中。


2013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