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07-何靜瑩-老闆也要學放手

何靜瑩-老闆也要學放手
信報專欄《故事人生》
20131107


我帶著年輕的設計助理到歐洲跟一個名牌客戶開會。出身基層的她從前沒什麼機會出國旅行，但這次到海外與世界頂尖設計師並肩作戰，又可大開眼界，豈不樂乎？回想自己當年首度往北歐公幹數月的那種雀躍，我禁不住蹦跳到她的座位親自宣布這個喜訊，卻換來一張惆悵的臉，問可否不去。

我以為她有什麼難言之隱，連番追問下，她第一個回應是：「我聽說外國很邪……」

我素來以「轉數快」見稱，可她這奇特的反應，一時竟令我接不上話來。

她再解釋：「我聽一些曾到外地公幹的舊同學說，夜半看見有人從酒店浴室走出來……」

「是人還是鬼走出來？如果是鬼，我反而不怕，因為鬼怕我多過我怕鬼。但如果是一個陌生人走出來，那真的很恐怖！」

她突然又說：「我沒有護照。」

我嚇了一跳：「我們三星期後便出發，你從來沒出外旅行嗎？」

「讀大學時我參加過的歐洲交流團。但那時候用的是特區護照，現在我們到英國不是要申請 BNO 護照嗎？」

天〜呀〜！


一位董事夫人亦為這年輕助理第一次出外公幹而感到興奮，提議我要帶她去看一齣音樂劇，如《孤星淚》或《歌聲魅影》。我有點不情願：「這些名劇我差不多每齣都看過五、六次……而且她不是小孩，犯不著要我帶她到處跑吧！」

董事太太十分殷勤，哄說：「她一個人肯定不敢去，因為她不認識音樂劇的震撼。這樣吧，我請你們兩位看，隨便看哪一齣都可以！最要緊的是讓她見識 West End show 是怎麼一回事！」

既然有人付鈔，我答應做「怪獸家長」！

到埗後，排山倒海的會議在翌日才開始。我發現年輕助手連大笨鐘、白金漢宮等屬小學常識的景點都沒聽過，於是我帶她去逛街。吃飯的時候，我又忍不住教她用刀叉、如何擺放茶匙。「這小茶匙是攪咖啡的，用完要放在小碟子上，更不能用來喝咖啡……」

她還天真地問了一大堆為什麼。我不知哪來的耐性，說：「總之，這是餐桌禮儀，不能盡解，或許你在 google 找答案吧。」

說到這裏，讀者一定會很羨慕我這個助理的幸福，很欣賞我的苦心栽培吧！其實連我自己都覺得感人肺腑，不過世事往往出人意表……

回港後我提出一些專業態度的問題。「在試身會議中，兩位設計師和穿着樣辦的模特兒跟我們討論如何改動毛衣設計，大家都站着查看細節和討論造法，惟獨你坐在老遠處抄筆記。我多次要求你走過來，別讓人有 disengaged 的印象。」


「因為坐着比較方便寫筆記，而且我在遠處都能看得清楚。」

「這是什麼禮貌？你才是主打的技術人員……」

我再提出另一個講了無數次的老問題：「見客要穿得整齊和專業，怎能穿坐長途飛機的便服去見客？」

「我是穿了見客的服飾上機，那是最見得人的衣服。況且，我是讀設計出身的，不喜歡穿你那種行政服。」

「有型格也要保持專業、整齊的儀容，就算平常在工廠的寫字樓裏，也隨時有客人上來，你不該穿得那麼『廠氣』，最離譜的是你上班後換上膠拖鞋！」

「如果你拿捏不到怎麼才算是專業、又不想失卻你從事時裝設計的品味，大可以保守一點穿西裝襯衣。寧願人家說你老土，也不要讓客人嫌棄你太幼稚、『不夠秤』！」

我重提之前一件事。有一個重要客戶的十多位高層人士來到香港，要求參觀我們的工廠設備和管理模式。我們為這次會議張羅了一週，到了會議前夕，我發短訊提醒幾位同事要穿着得宜。

縱是如此，噩夢還是避不了，這個年輕同事穿得比平時更隨便。我們要求她脫下那頂起了許多毛粒的殘舊帽子，怎料她一邊收拾桌面，一邊背向着我們說：「不行。」

就這麼兩個字！


「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病了幾天。」又是一個無人能明白的短答。

「請問生病跟戴帽子有何關係？」我的 EQ 已被她訓練得出奇地好。

「因為生病，我幾天沒有洗頭髮，所以一定要戴帽子。」

哦，終於真相大白了。「那你可以戴我們品牌的帽子啊！請你暫時換上這毛衣樣辦吧……就算生病，也不應該穿着疑似睡衣的東西回來。」

「你昨晚發短訊時，我已經睡覺了；早上看到時已趕不及洗頭髮。」

「我的短訊本來就是多此一舉的提示，你又不是昨晚才知道有重要客戶光臨！另外，既然你早上已看到短訊，還穿成這個樣子？」

時隔數月，舊事重提，她還是死不悔改，我說一句，她駁十句，我只好說：「我沒有力氣再跟你糾纏，這些專業和社交禮儀、待人處事的 common sense 和工作態度，你不明白也要遵守。」

「倘若你覺得公司有失公允，或不再是令你成長的地方，請你認真考慮應否留下。」

我最後那句話是忍著痛說的。好不容易投資了那麼多時間和心血在一個人身上，眼看她才開始有所貢獻，真是捨不得放手。不過，老闆死命地愛才，對方一次又一次地不珍惜機會的話，縱有萬般不捨，也要學習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