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29-安裕周記﹕留下只有思念

安裕周記﹕留下只有思念
11:08 29/12/2013


【明報專訊】二○一三年倏忽而過,歲末之時,西方人多要唱一闕蘇格蘭古詩Auld Lang Syne,日本人則在大除夕圍爐看完《紅白歌唱大賽》後與全場歌手合唱《螢之光》送別一年;其實這兩首歌都是我們小學年代的《友誼萬歲》,曲譜一樣,曲詞不同。然而這裏頭也有政治:Auld Land Syne原詩是用蘇格蘭語寫成,後來才改作英文,蘇格蘭獨立鬧得震天價響的今天,這首在年末寒風之下滿是暖色的曲子卻另有意涵,剛烈民風在歌裏翩然而至。

《螢之光》則是十九世紀明治維新後編入小學歌唱讀本的官方指定歌曲,日語原歌詞有四節,極極大多數場合,包括學年畢業或紅白歌唱大賽以及棒球賽小息之時,只唱第一節「螢之光,窗邊雪,讀書歲月,由是經年」,第三四節一般場合絕不會唱。用上「極極大多數」和「絕不會唱」這些字眼,是因為《螢之光》在歷史上帶有軍方色彩,也和日本近代史有緊密關係。這歌曾經是日本帝國海軍的《告別進行曲》,原歌詞第三四節,「千島之廣,繩亦然」,就曾在清廷割讓台灣後改為「千島之廣,台灣亦然」。日本文部省多次更改歌詞,便是有其政治原因。近期中日糾紛惡化,日本社會有人在網上提出「為何不可唱第三四節」。這些都是後話。

不過,二○一三年於我們而言不僅是回憶的總結,正如這些驪歌一樣更多的是政治含意。在我們的憶念當中,二○一三年是香港社會及政治運動的啟蒙歲月,佔領中環運動由一篇文章揭櫫成形,兩個大學教授和一個牧師促動了香港回歸以降最深入人心的政治理想。社會躁動在年輕一代之間立下誓約,爭取這個城巿成為我們真正的家,而不是廉價文宣的「家是香港」或口腹之欲的「築福香港」。政治學者稱,此刻香港政治是「難以管治」(ungovernable),真正意義實應在於管治當局已失民心,社會相當部分人口階層不承認梁振英政權的合法性,造成如此情狀的肇因不是社會,而是梁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管治哲學。


二○一三年流逝的不僅是我們對政府的信任,更多的是人們對昔日流金歲月的憶懷。在面對政治失衡的現實世界,香港社會義無反顧對曾經在我們建設社會的漫長日子攜手走來的人與事留下深深思念。文化界在今年年頭走了也斯,歲暮時分吳昊也走了;影劇界的蘇杏璇和黎漢持在六月相差不過兩天,一先一後離開我們。他們在七十年代以還,在不同範疇寫下他們版本的香港故事——對七十年代的中學生來說,周末午後溫煦陽光下閱讀《大拇指》是少年文學世界的心靈補足;一九七九年深冬一個星期五傍晚,《網中人》吸引了旺角山東街電器店前聚集的逾百路人。蘇杏璇的《新紮師兄》賢母,黎漢持在《大內群英續集》總舵主,俱皆歷歷在目,更不要說盧國沾為《大內群英》寫的主題曲詞,「面對絕境,難道我會頹然後退?勝負存亡難道冥冥中早有命運落下聖旨判了罪」,那是何等恢宏的大氣。百花齊放,橫空出世,是這個海港城巿尋得一己自我的騰飛前夕,絕非甘於當一個萬能蘇的低眉失額。

來自司法部門的最高法院大法官李福善九十高壽而去,他曾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港方委員,一度角逐首屆特首選舉。人稱「李官」的他個性耿直,回歸前夕,民主派對中共始終放心不下,李福善曾在面對記者提問時對此不以為然。今天憶起那一刻的李官,絕無輕蔑民主派的一絲意味,而是以他個人為中共寫下保票﹕他不相信中共會一舉破「莊嚴承諾」,他相信中共的「一國兩制」至少會有半世紀。可是,今天連發電視牌中聯辦也介入,西環中環諸君,能有臉面對這位打從心底信膺中共誠意的大法官?


香港二○一三年本土派思潮抬頭,構成這一現象的不純是中共喉舌所云「港獨」或「思念英殖」或者其他,而是一隻手掌打不響的問題出自中共的對港政策失敗。有一種說法是,香港青年一代未能職場上流而萌反彈,這是粗糙地把社會現象訴諸簡單的就業或經濟問題,全然沒有考慮回歸十六年的香港需要的是什麼,既不是上樓的居者有其屋,也不是就業滿足的人人有工做,更不是競爭力敗於北京上海深圳廣州,因為這些事在戰後大半世紀的香港歷史都曾經發生,五十年代人浮於事,六十年代貪污腐化,七十年代無處棲身,八十年代經濟轉型,香港巿民都曾經此中最終取得勝利。這一過程百轉千迴,從失去到獲得,香港是應允之地而非施捨之城;得的多還失的多,這筆帳清楚不過。

二○一三年留給人們的不僅是喚起港人的社運烽火,更多的是以下這些人們。在我們的大腦記憶裏,他們或她們留下難以抹去的片段,人們為此曾是喜怒哀樂哭笑嗔癡。今天這篇周記的標題來自梅艷芳《似水流年》歌詞,明天是她去世十周年,是的,已經十年了。


Patti Page(美國歌手)

五十年代聲質美如醇酒的女歌手,《田納西華爾滋》溫柔婉約,美國在戰火焚城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給自己一個休養生息空間,她就是那個平安女神。

Van Cliburn(美國鋼琴家)

YouTube仍有他一九五八年參加第一屆蘇聯柴可夫斯基鋼琴大賽的紀錄片。當年僅二十三歲的他,決賽以《柴可夫斯基降B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奪魁,技壓四座。當時正值冷戰,美國藉此先拔頭籌,有人說是蘇聯放手相讓,云云。

莊則棟

(中國,三屆世界乒乓球男子單打冠軍)

日本乒乓完敗始於莊則棟,他從一九六一年起連勝三屆世界賽。左推右攻的極致是速度,中國乒球至今不衰的「快,狠,準」即來自莊。文革期間,莊是又紅又專典型,江青麾下紅人,文革後一直無法再進國家隊。

一九七一年名古屋世界賽,莊則棟與美國運動員科恩相交,想不到由此構建中美解凍的乒乓外交,世界格局從此改寫,中美俄大三角延續至今。

佐野洋(日本,推理小說家)

六十年代最多產的日本推理作家,一九六四年的《華麗的醜聞》成為社會話題,「華麗」一詞的負面用義一時風行。佐野洋是東京大學心理學系畢業,弟弟丸山昇是日本著名中國文學研究學者,兩兄弟政治立場左傾,皆日本共產黨鐵桿支持者。

陳僖儀(香港,歌手)

年輕的香港新晉女歌手,天妒紅顏,車禍去世,令人嘆息。

戴卓爾夫人(英國,前首相)

英國至今仍無法從她的政治及經濟政策走出第二條路,她於七十年代英國政經一團亂時上台,不折不扣的新保守主義信徒。英國八十年代脫離瀕於經濟破產的危機,卻一頭栽進美國總統列根懷抱。戰略的美英同盟伸延到二○○三年伊拉克戰爭,當年的首相貝理雅到今天依然難辭其罪。

三國連太郎(日本,演員)

足可與三船敏郎和仲代達矢分庭抗禮的日本國寶級演員。中國人民對他有所認識,八十年代曾與孫道臨合演《沒有下完的一盤棋》,講述中日兩位棋王的友誼不因戰火而,放在如今中日勢成水火的政治環境,是笑當年人們太天真,抑或為今天的政客計算而暗下神傷?

Giulio Andreotti

(安德里奧蒂,意大利前總理)

三度擔任總理的政壇老手,手段柔剛並用,每在國難當頭之際便是他上台之時。晚年失德之事頻現,包括與黑手黨的關係,被指涉及一九七九年一名揭穿他與黑手黨往還甚密的記者被殺案。此案先打三年,判安德里奧蒂無罪;三年後檢察官找到新證據得以入罪,判監二十四年,他隨即上訴,翌年被判無罪。

劉家良(香港,武術家,演員)

洪拳正宗,廣東十虎黃飛鴻徒孫劉湛之子,演藝圈的真功夫表表者。武術指導作品多如天上繁星,執導演筒後以義貫戲,自成一格。一九九四年《醉拳II)時已是近花甲之年,腰馬仍在,出拳生風,誠大家也。

竹內實(日本,中國研究專家)

生於中國山東的日本中國研究專家,以研究魯迅及文化大革命著名,在日本有人稱為「竹內魯迅」。更為人熟悉的是竹內實對毛澤東思想的研究,但當日本毛派迷倒文化大革命之時,竹內實提出要對文革保持清醒。中日建交之後,竹內實說,影響日中關係的最大因素,是日本對歷史的態度,果然一語中的。

Helen Thomas(海倫湯馬斯,美國記者)

美國合眾社記者,白宮記者團團長。美國總統在她筆下只是行政首長級官員,她要的是人們能夠接受的答案。二○一○年,她公開發表反猶太言論後被迫退休,翌日的白宮記者會,這位一向坐第一排中央的記者留下的空椅子,沒有人坐上去,CNN用了十幾秒時間,鏡頭固定對這張缺了主人的椅子,以示敬意。

David Frost(佛羅斯特,英國記者)

尼克遜退出政壇後,接受佛羅斯特訪問,講出半句真話,「我讓美國人民失望」。英國嗣後再也沒有如此咄咄逼人的記者。

山崎豐子(日本,作家)

日本社會派作家,以書寫大歷史為己任。有一種說法認為,日本就是曾經出過像山崎豐子、有吉佐和子、松本清張這些自由派作家,才能在日皇千秋萬世的戰後氛圍不致再沉淪。香港台灣讀者對山崎豐子認之甚詳,《白色巨塔》膾炙人口,但《華麗一族》始是力透紙背的萬鈞之作。

林錦堂(香港,粵劇演員)

文武生,七八十年代頗受年輕一代歡迎的頌新聲劇團主角。

于光遠(中國,經濟學家)

中國從黑暗文革走向改革年代的著名知識分子,有人從經濟改革的層次評論于先生,但更大的貢獻當不於此,而係從毛澤東定於一尊的遺風之下,勇於發聲呼喚解放思想;七十代末以迄如今,于先生無畏無懼,是知識分子良知的典範。

梁伯琪(中國,前總書記趙紫陽夫人)

中國近代史最悲慘一頁的目擊者。梁伯琪去世,香港有線電視記者在北京趙宅門外訪問趙家親朋,一人黯然而言,「歷史對他們太不公道了」。天下蒼生淚如雨下。

Mikhail Kalashnikov

(卡拉什尼科夫,前蘇聯軍械設計家)

AK四七衝鋒槍設計者,這槍自六十年代以來成為與美國M十六抗衡的兩大流派之一。AK四七曾是第三世界反抗象徵,但是一九六八年的一張照片,手持AK四七的蘇軍士兵,木無表情阻擋捷克之春,一國的獨立遭槍托狠狠打碎。

Joan Fontaine(鍾芳婷,英國演員)

父母是英國人,在美國成長,在《深閨疑雲》一舉奪得影后,把那個心神恍惚憂心忡忡的妻子刻劃入微。英國女演員有其獨特風彩,鍾芳婷與慧雲李(Vivien Leigh)都是纖巧娟秀的一類,伊莉莎白泰萊則入於華麗的另類。

Peter O'Toole(彼得奧圖,愛爾蘭演員 )

一個演員的一生,只要做好一個角色就夠了。彼得奧圖在《沙漠梟雄》的巨大成功,令人在五十年後仍然回味再三。當然,若無導演大衛連(David Lean),也許就沒有這一光輝歷史。

紅線女(中國,粵劇演員)

《昭君出塞》翻唱不止一千次,仍無人能出其右。「南國紅豆」是周恩來給她的美稱,文革期間發生在紅線女以及八億人民身上的種種,只能說一句,中共如何對得起百姓。

Nelson Mandela(曼德拉,南非前總統)

三百年的種族隔離政策於他手上結束,可悲的是,巨人去世,文棍各取所需抽水頻頻。可痛,可恨。


文 × 安裕

編輯 馮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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