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31-何靜瑩-捨－我－其－誰！

何靜瑩-捨－我－其－誰！
信報專欄《故事人生》
31/10/2013


音樂劇《震動心弦》公演後，一位有份參與的學生問我：「為何當初會選我做女主角？」

「你不是問過音樂總監嗎？她怎麼說？」

「她說我的聲底好、夠穩定，縱使還有諸多不足，但我聽教、肯努力練習。」

我再補充：「她還說，假若不是有你，我們將會很頭痛，也許要改劇本！

「之前有些閒言閒語令你懷疑自己，是無可厚非的。但你在綵排階段，比其他人多花幾倍時間去克服困難，又沒有半途放棄。在四場表演中，你的成績已有目共睹。

「黃希靖，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女主角。為何到現在還要追問當初為何選上你？」

「我只是好奇而已……」


其實我相當欣賞這個學生勇於面對她的 self-doubt ；查根究柢之後，她會更認識自己的長短處，才有真正的成長。反而成年人更難坦白承認這類健康的 self-doubt ，以為這是軟弱，就把內心的呼喚壓抑，結果縱容不足之處繼續滋長，難以糾正。

所以我當時再續說：「你應當告訴自己，『捨我其誰』！」

可別誤會我教這小妮子未紅先驕，這四個字其實出自《孟子．公孫丑下》：「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其本意乃是帶著一份承擔感，去做該做的事。

回想起兩年前，我們的毛衣廠開始獲得幾個歐洲品牌的青睞。有時遇上棘手的樣辦，我會向一位董事吳秉堅先生求助。他對織造技術有高深造詣，又愛鑽研獨特創新的技法，猶如一個「武癡」。當我們把十幾個設計圖攤放桌上時，連他也大吃一驚：「每一款都這麼複雜難造，為何這些大品牌會相信我們這間工場新、員工 green ，工友老的公司？」

我們雖然繼續眉頭深鎖，沉着應戰，但內心卻是苦盡甘來、充滿自信，因為我們知道全世界除了意大利工廠可以生產到這般水平的毛衣，捨我其誰？！

作為社會企業，絕不能自恃背後的所謂崇高使命而期盼客戶網開一面，出於善心給我們訂單，因為客戶也有自己的競爭壓力，也要講品質，要準時出貨，亦會議價至最後一分錢。在香港逆流創辦毛衣工廠，關鍵在於能否開發難度極高的精品，這樣顧客才願意給我們較高的回報。「香港製造」代表實力，只有不斷把創新研發技術注入「香港製造」這個商標中，才能持續生存。我們的責任就是要做到世界級設計師的要求，詮釋他們的抽象指引，進而生產最高品質的毛衣。

「有麝自然香」，所以我們建造 pull factor ：相信員工有學習能力和自我增值的渴求；我們以客戶的要求作起步點，然後培訓和提升整個團隊的水平，達致客戶的品質標準。這些名牌每一季都要打倒昨日的我，那我們也要隨着他們的要求去提升自己，才能一季接一季地收到訂單。

不少行家看見我們的製成品，都坦言：「我們公司通常會推掉這些吃力不討好的『鑊貨』，因為生產時控制不好，很容易會『孭鑊』，寧可不做。」幾年下來，客戶認為我們的手工和品質可媲美甚至超越意大利工廠的水平，這裏面並沒有奇蹟，而是一班曾經失業多年的毛衣工友，對着這些「鑊貨」，從不抱怨其複雜性，而是說捨我其誰！


曾經有一個30多歲的設計師前來面試，她畢業四年，卻在三家公司工作過，覺得打工枯燥乏味，扼殺創意，便開拓網上平台，售賣自己設計的衣服。幾年後她才發覺網上零售是另一門學問，結果要做 part time 秘書工作來養活自己。再過了一段日子，她終於重返現實人間，想找一份長工。

我先「殘酷地」給她展示一個現實：「你似乎一直在原地踏步，portfolio 也不見得有甚麼獨特和創意。」

「創作是要靠技術發揮出來的，不是一味的天馬行空地畫圖。世界知名的頂級設計師，大部分都在工廠工作好幾年，親自了解每個工序和手藝，是名副其實的 techno-designer。」

她像很明白我的意思：「我明白，不過香港根本沒有工廠培養我們這些設計師。」

「我們的工廠就在香港。但你每天要用闖木人巷的態度，跟師傅、工友一起邊試邊改良。我們有自己的專門店，你的產品行不行，很快就能從顧客的反應得知。」

她面露喜色，不過當我提出一個薪酬時，她就大失所望，說：「這個價錢是我六年前的工資，不可能再跟這水平吧……」

我耐心地解釋：「你以前的工資並不是 benchmark 。我估計要投資起碼一年，才能把你提升到我們的水平。」

「現在你的焦點應該是好好地從技術上扎根，哪怕是 go back to square one ！這兒是你重新打造基礎的機會。」說起來，好像是我在求她珍惜機會。

她跟我議價了好一陣子，我開始懷疑她究竟是否看到自己已經失去長達幾年的黃金學習期。最後她決定放棄，不肯加入我們這間少林寺。

不經琢磨，才華不能耀目經年。反而自認不足，願意將勤補拙，磨練一身扎實內功，才能堂堂正正地說，捨我其誰！這幾年我們遇過不少帶着過份自信、過高期望、卻一下子就被木人樁擊倒的人。我們不追求華麗光芒，不說豪情壯語，只相信持之以恆的承擔、細水長流的變革，踏踏實實地活出捨我其誰的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