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29-家明:17歲少女心事之一《接近無限溫暖的藍》

家明:17歲少女心事之一《接近無限溫暖的藍》
20131229


由本周2013到下周2014,我要用兩周/年記述兩部電影的少女肖像,她們同樣17歲,同樣來自法國。她們的故事、情感很真實。不誇張的說,看得我心驚肉跳。


第一個女孩叫Adèle,電影是《接近無限溫暖的藍》(Blue is the Warmest Color)。《接近》是今年五月康城影展的大獎得主,但此片的焦點不只「得獎名片」;作為愛情影片,其整整三個小時的篇幅,及極大膽的女同志性愛場面,均廣受談論以至批評(1月初公映後將延伸到香港)。Adèle是《接近》女角的名字,角色有點度身訂做,飾演的演員是Adèle Exarchopoulos,今年才20歲。在片中她由17演到30,導演Abdellatif Kechiche說千挑萬選才找到她。《接近》根據法國同志漫畫改編,英文片名「藍是最溫暖的顏色」來自漫畫。法語片名不同:「The Life of Adèle – Chapters 1 & 2」,仿照影片內提及Marivaux的小說La Vie de Marianne,Kechiche巧妙把十八世紀文學及流行漫畫結合。驟看《接近》跟小說有幾點共通:同以女角命名,故事橫跨十多年,而且都是不完整:Marivaux的小說未完成;電影片名注明「第一及二章」,結局是開放式,Adèle的故事應該可以說下去。

這是《接近無限溫暖的藍》跟原著漫畫最不同的地方。漫畫是倒敘的,由Adèle的日記作引子;電影是直敘的,沒有敘事者,Adèle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但鏡頭不停跟着她(三小時影片,印象中鏡頭沒離開過Adèle),加起來就是她的「影像日記」。《接近》的攝影及剪接非常風格化,特寫用得貫徹,跟演員的距離非常「接近」,沒有幾個「建立鏡頭」。試舉一例,差不多影片最後,Adèle跟情人Emma在咖啡館重逢(令人印象最深的其中一幕)。我們看不清咖啡館的模樣,只見Emma從廚房通道走來,面露笑容的她,在牆邊靠了靠(牆上掛着曼克頓橋夜景照片),再過來跟Adèle問好。Emma坐下來後,就是兩人長達十多分鐘的對話。她們初時有點見外,後來熱情如火,幾近不能自控,全是兩人淺景深特寫的對剪。人臉的表情變化多端,本來就很吸引,已故的英瑪褒曼深明此理,《接近》算繼往開來而大放異彩。鏡頭的「近」,深化了影片Adèle的視點,讓我們緊貼其私密世界(包括她的自慰及牀笫之歡,都如實呈現觀眾跟前),看她憂怨的眼神,感受她對生活、情感的迷茫。有時,特寫鏡頭把環境規限,空間很「個人化」,樹底下的長椅,黃昏逆光時分,構成了她們獨有的戀愛回憶。


鏡頭的「近」

鏡頭的「近」,令對話場面非常有力,導演Kechiche說他愛用兩機同步拍攝,咖啡館情緒之一氣呵成,只有兩機同步才做到(也拜數碼科技之賜令器材便捷);對演員來說,這種拍法亦最發揮演技。鏡頭的「近」,有別於遠鏡深焦的瀏覽,攝影師預先為觀察選取重點,咖啡館的全貌我們不知道,但「曼克頓橋」的照片卻首尾出現兩次。照片只是無心插柳的道具?還是呼應電影偶爾提及的「紐約」?Emma這藝術家要去紐約發展?《接近無限溫暖的藍》若有續集(Adèle故事的「第三章」),Adèle可會接納臨記演員朋友的建議,到紐約去闖一闖?

「紐約」本來是Adèle遙不可及的另一世界,但她跟Emma相戀拓闊了生活圈子。《接近》要說的是,兩個人戀愛,他/她們世界的對比、影響乃至衝突。Adèle生於藍領家庭,家人一邊看電視一邊吃意大利麵,父親比較父權。Adèle認識Emma後,接觸到她的中產父母,他們吃生蠔、講究生活質素。Emma自少受家庭薰陶,培養出對藝術及哲學的興趣。Adèle的世界較單純,她受學校教育影響很深(課上討論La Vie de Marianne令她感同身受),電影沒說她完成大學,她畢業後當上幼兒園教師。她或許對父母沒特別好感,但我們還是看到家庭對她的影響。她為Emma準備派對食物,自少吃慣的「意大利粉」便派上用場了。Emma跟一眾藝術圈子朋友聊天,朋友附庸風雅,派對上放映着G.W.Pabst的《潘多拉的盒子》(借Louise Brooks來跟Adèle對比);有人在爭論Schiele及Klimt那個作品較好,Adèle在旁只有聽的份兒。她初識Emma時,坦言對藝術認識不深,只聽過畢加索(任何外行人都說得出的名字)。Emma的朋友我行我素,一個懷孕女士在席間,Adèle誤把另一男的當作父親(對懷孕及家庭的必然聯想),氣氛頓時尷尬。反觀Emma,她個性逍遙,年紀比Adèle大(大學生,主修藝術),她對工作及生活充滿熱情及想像,對未來較有野心。《接近》沒有拍得很俗套,但當Adèle及Emma一起生活久了,兩人的分歧愈來愈明顯。

漫畫一段情節在《接近》中給刪除了:Emma來Adèle家作客,假稱為她補習哲學。兩人在房內享魚水之歡,夜深Emma赤身露體到客廳取食,冷不防Adèle母親還在看電視,把她嚇個半死,又驚動了父親。Adèle父母大為震怒,當晚即把女兒攆出家門。電影說Adèle跟Emma正式同居,再沒提Adèle的父母,正是跳過了這細節。不過現在只看電影仍感覺到,Adèle及Emma的階級差異,同時反映在兩家庭對同性戀的態度。Emma的中產父母對Adèle友善,他們不過問二人關係;Emma來Adèle家作客,Adèle的父母古肅,生活壓力令他們務實,思想難免比較保守。除了懷疑Emma跟女兒有什麼古怪,也不看好Emma的藝術工作。


改編功夫 留白的詩意

要讚讚Kechiche的改編功夫,他善用留白,令電影更有詩意;電影若照搬漫畫,必定通俗得多。除了上面所述的家庭鬧劇,漫畫還涉及角色的死亡。畢竟,跟死亡有關的「同志電影」太多了,好像凡寫同志愛慾,即跳不出社會禁忌,而禁忌往往透過死亡才釋放。王家衛的《春光乍洩》不來這套,Kechiche的《接近無限溫暖的藍》同樣,戀愛就是戀愛,不分同性異性雙性。無論男男、女女、男女,熱戀的甜蜜,穩定的平淡,嫉妒的摧毁、歇斯底里皆如出一轍。Adèle後面心如刀割,做什麼都提不起勁,斯人獨憔悴,臉上滿淚痕,任何年齡觀眾皆共鳴。《接近》也採納了原著漫畫的優點,比如顏色的隱喻。漫畫版色調灰暗,藍色於是很醒目,Adèle 15歲生日收到的日記本禮物,他初戀男友的T恤,Emma的頭髮都是藍色。來到電影版,雖然較多彩,藍色仍然貫穿全片,無論環境、牀單及衣著都以此為主調。早在Emma出現前,Adèle對藍色的偏愛已經明顯,她對Emma的好感說不定源於她一頭獨特的藍髮。喜歡很主觀,所以藍色最暖和。「愛情」到底是什麼?是愛上一個對象對他/她死心塌地?還是那個對象justify了自己的喜惡,愛人同時愛己?


最惹談論的3場牀戲

至於影片最惹人談論的三場牀戲。第一,真的凡事不過三,它的數目竟然跟李安的《色,戒》一樣,李安是今年在康城肯定《接近》成就的評審之一。不過比起來,還是西方人知道性事的樂趣,《色,戒》的梁朝偉及湯唯太辛苦了,不太像享受。二,很喜歡《接近》牀戲的單刀直入剪法,文戲一轉就是「動作」,省卻前戲、不搞浪漫色調(有別於荷李活忸怩的所謂唯美),燈火通明,拒絕「惹人遐思」,更真實,「消費」味銳減。三,這三場性愛是不是hardcore色情片?兩女角有沒被剝削之嫌?我覺得上述剪接及打燈方式令觀眾有些不知所措(據說在康城首映上更甚,因為觀眾都是晚禮服正襟危坐),觀眾反而不及銀幕上兩個「被看」的女孩自在、快樂。四,若問有沒有此需要的人(牀戲的次數、長度及深度),同時應問為什麼動作片可以一直打,愛情片不可一直做?真要給出「理由」的,前面說鏡頭「接近」角色,進入兩人如膠似漆的世界,房事於是貫徹。而且,看見兩人這樣如魚得水,才明白Adèle後面受的煎熬及絞痛。再者,即使色情又如何?《接近》可否試探我們對色情及藝術的衛道之尺?像影片提到Courbet的名畫《世界之源》(Origin of the World)一樣,你要把它看作什麼,誰管得着?

當然,同志不同命,如此尺度的牀戲只適用於女同志片。《接近無限溫暖的藍》可在世界公映,多少借助電影市場的「男性凝視」優勢。男同志片面對電檢及觀眾反應完全另當別論,這又牽涉更多問題了。

下周談另一個17歲法國少艾:Ozon《我要……17歲》(Young and Beautiful)的援交女孩。


文 × 家明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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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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